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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奇四侠3》

类型:动作 枪战 喜剧 英国 2008 

主演:凯瑟琳·海格尔 萨拉·乔克 耶尔·雅曼 

导演:丽萨·约翰逊 西蒙·赛伦·琼斯 

剧情简介

边城浪子(大结局)古龙



第40章 新仇旧恨

  爱情有暗淡时,阳光也一样。


  太阳升起又落下。


  傅红雪下山时,已是第二个晚上。


  大病初愈后,再加上这种几乎没有人能忍受的打击,他整个人剩下的还有什么?


  除了悲伤、哀痛、愤怒、仇恨之外,他还有什么?


  还有恐惧。一种对寂寞的恐惧。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他是永远再也见不着她,那永恒的孤独和寂寞,要如何才能解脱?


  这种恐惧才是真正没有人能忍受的。


  既不能忍受,又无法解脱,就只有逃避,哪怕只能逃避片刻也好。


  山下的小镇上,还有酒。酒是苦的也好,是酸的也好,他只想大醉一场,虽然他明知酒醒后的痛苦更深。


  醉,的确不能解决任何事,也许会有人笑他愚蠢。


  只有真正寂寞过、痛苦过的人,才能了解他这种心情。


  客栈中的灯光还亮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他醉了。


  他醉得很快。


  人在虚弱和痛苦中,本就醉得炔。


  他还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这小客栈的老板娘从柜台后走过来,用大碗敬了他一碗酒。


  这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肥胖的脸上还涂着厚厚的脂粉,只要一笑起来,脸上的脂粉就会落在酒碗里。


  可是她的酒量真好。


  他只记得自己好像也敬了她一碗,然后他整个人就突然变成一片空白,他的生命在这段时候也是一片空自。


  也只有真正醉过的人,才能了解这种情况。


  那并不是昏迷,却比昏迷更糟——他的行动已完全失去控制,连自己都永远不知道自己做过了多可怕的事。


  无论多么醉,总有醒的时候。


  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睡在一问很脏的屋子里,一张很脏的床上。


  屋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酒臭和脂粉香,那肥胖臃肿的老板娘,就赤裸裸的睡在他身旁,一只肥胖的手,还压在他身上。


  他自己也是赤裸裸的,还可以感觉到她大腿上温暖而松弛的肉。


  他突然想呕吐。昨天晚上究竟做过了什么事?


  他连想都不敢想。为他而死的情人尸骨还未寒,他自己却跟一个肥猪般的女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生命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龌龊,如此卑贱?


  他想吐,把自己的心吐出来,放到自己脚下去践踏。


  放到烘炉里去烧成灰。


  那柄漆黑的刀,和他的衣服一起散落在地上。他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起衣裳,突然发觉有一双肥胖的手拉住了他。


  “怎么,你要走了?”


  傅红雪咬着牙,点了点头。


  她脂粉残乱的脸上,显得惊讶而失望:“你怎能走?昨天晚上你还答应过我,要留在这里,一辈子陪着我的。”


  寂寞!可怕的寂寞。


  一个人在真正寂寞时又沉醉,就像是在水里快被淹死时一样,只要抓住一样可以抓得住的东西,就再也不想放手了。


  可是他抓住的东西,却往往会令他堕落得更快。


  傅红雪只觉得全身冰冷,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到这地方来过。


  “来,睡上来,我们再……”


  这女人还在用力拉着他,仿佛想将他拉到自己的胸膛上。


  傅红雪突然全身发抖,突然用力甩脱了她的手,退到墙角,紧紧地握着他的刀,嘎声道:“我要杀了你,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这苍白孤独的少年,竞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只负了伤的疯狂野兽。


  她吃惊地看着他,就像是被人在脸上重重的掴了一巴掌,突然放声大哭,道:“好,你就杀了我吧,你说过不走的,现在又要走了……你不如还是快点杀了我的好。”


  寂寞,可怕的寂寞。


  她也是个人,也同样懂得寂寞的可怕,她拉住傅红雪时,也正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抓住了块浮木,以为自己不会再沉下去。


  但现在所有的希望突然又变成失望。


  傅红雪连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他不忍再看她,也不想再看她。


  就像是一只野兽冲出牢笼,他用力撞开了门,冲出去。


  街上有人,来来往往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


  但他却是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不停地向前狂奔,奔过长街,奔出小镇。他停下来时,就立刻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吐空。


  然后他倒了下去,倒在一棵木叶已枯黄的秋树下。


  一阵风吹过,黄叶飘落在他身上。


  但他已没感觉,他已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痛苦都已变得麻木。


  既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就这样伏在地上,仿佛在等着别人的践踏。


  现在他所剩下的,已只有仇恨。


  人类所有的情感中,也许只有仇恨才是最不易甩脱的。


  他恨自己,恨马空群,他更恨叶开。


  因为他对叶开除了仇恨外,还有种被欺骗了、被侮辱了的感觉。


  这也许只因为在他的心底深处,一直是将叶开当做朋友的。


  你若爱过一个人,恨他时才会恨得更深。


  这种仇恨远比他对马空群的仇恨更新鲜,更强烈。


  远比人类所有的情感都强烈!


  现在他是一无所有,着不是还有这种仇恨,只怕已活不下去。


  他发誓要活下去。


  n7


  他发誓要报复——对马空群,对叶开!


  经过昨夜的暴雨后,大地潮湿而柔软,泥土中孕育着生命的芳香。


  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不管你是高贵,还是卑贱,大地对你总是不变的。你永远都可以依赖它,信任它。


  傅红雪伏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要从大地中吸收一些生命的力量。


  有人来看过他,又叹着气,摇着头走开。


  他知道,可是他没有动。


  “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样没出息,躺在地上装什么死?”


  “年轻人就算受了一点打击,也应该振作起来,装死是没有用的。”有人在叹息,有人在耻笑。


  傅红雪也全都听见,可是他没有动。


  他受的痛苦与伤害已太重,别人的讥嘲耻笑,他已完全不在乎。


  他当然要站起来的,现在却还不到时候,因为他折磨自己,还没有折磨够。


  无论如何,刀还在他千里。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突然有人失声轻呼:“是他!”


  是女人的声音,是一个他认得的女人。


  但他却还没有动,不管她是谁,傅红雪只希望她能赶快走开。


  现在他既不想见别人,更不想让别人看见他。


  怎奈这女人偏偏没有走,反而冷笑着,道:“杀人不眨眼的傅公子,现在怎么会变成像野狗一样躺在地上,是不是有人伤了你的心?”


  傅红雪的胃突然收缩,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他已听出这个人是谁了。


  马芳铃!


  现在他最不愿看见的就是她,但她却偏偏总是在这种时候出现。傅红雪紧紧咬着牙,抓起一满把泥土,用力握紧,就像是在紧握着他自己的心一样。


  马芳铃却又在冷笑着,道:“你这么样痛苦,为的若是那位翠浓姑娘,就未免太不值得了,她一直是我爹爹的女人,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


  她说的话就像是一根针,一条鞭子。


  傅红雪突然跳起来,用一双满布红丝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她。他的样子看来既可怜,又可怕。


  若是以前,马芳铃一定不会再说什么了、无论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畏惧,都不会再继续伤害他。


  但现在马芳铃却似已变了。


  她本来又恨他,又怕他,还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情。


  但是现在却好像忽然变得对他很轻视,这个曾经令她痛苦悲伤过的少年,现在竟似已变得完全不足轻重,好像只要她高兴,随时都可以狠狠地抽他一鞭子。


  她冷笑着又道:“其实我早就知道她迟早都会甩下你跟别人走的,就像她甩下叶开跟你走一样,除了我爹爹外,别的男人她根本就没有看在眼里。”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呼吸突然急促,道:“你已经说够了。”


  马芳铃道:“我说的话你不喜欢听?”


  傅红雪握刀的手已凸出青筋,缓缓道:“只要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马芳铃却笑了。


  她开始笑的时候,已有一个人忽然出现在她身旁。


  一个很高大、很神气的棉衣少年,脸上带着种不可一世的傲气。他的确有理由为自己而骄做的。


  他不但高大神气,而且非常英俊,剑一般的浓眉下,有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身上穿的衣服,也华丽得接近奢侈。


  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这少年一定是个独断独行的人,只要他想做的事,他就会不顾一切的去做,很少有人能阻拦他。


  现在他正用那双炯炯发光的眼睛瞪着傅红雪,冷冷道:“你刚才说什么?”


  傅红雪忽然明白是什么原因令马芳铃改变的了。


  锦衣少年道:“你是不是说你要杀了她?”


  傅红雪点点头。


  锦衣少年道:“你知道她是我的什么人?”


  傅红雪摇摇头。


  锦衣少年道:“她是我的妻子。”


  傅红雪突然冷笑道:“那么她若再说一个字,你就得另外去找个活女人做老婆了。”


  锦衣少年沉下了脸,厉声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傅红雪又摇摇头。


  锦衣少年道:“我姓丁。”


  傅红雪道:“哦。”


  锦衣少年道:“我就是丁灵甲。”


  傅红雪道:“哦。”


  丁灵甲道:“你虽然无礼,但我却可以原谅你,因为你现在看来并不像还能杀人的样子。”


  傅红雪的确不像。他闭着嘴,连自己都似已承认。丁灵甲目中露出满意之色,他知道就凭自己的名字能吓倒很多人的,所以不到必要时,他从来不出手——对这点他一直觉得满意。因为还是不能不让他新婚的妻子明白,他是有足够力量保护她的,所以他微笑着转过头,傲然道:“无论你还想说什么,都不妨说出来。”


  马芳铃咬着嘴唇,道:“我无论想说什么都没有关系?”


  丁灵甲微笑道:“只要有我在你身旁,你无论想说什么都没有关系。”


  马芳铃的脸突然因兴奋而发红,突然大声道:“我要说这个跛子爱上的女人是个婊子,一文不值的婊子!”


  傅红雪的脸突又变得白纸般苍白,右手已握住了左手的刀柄。


  丁灵甲厉声道:“你真敢动手?”


  傅红雪没有回答。没有开口。


  现在已到了不必再说一个字的时候,无论谁都应该可以看得出,现在世上已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阻止他出手!


  丁灵甲也已看出。


  他突兀大喝,剑已出鞘,剑光如匹练飞虹,直刺傅红雪的咽喉。


  他用的剑份量特别重,一剑刺出,虎虎生凤,剑法走的是刚猛一路。他的出于虽不太快,但攻击凌厉,部位准确。


  攻击本就是最好的防守,在这一击之下,还有余力能还手的人,世上绝不会超过七个。


  傅红雪偏偏就恰巧是其中之一。


  他没有闪避,也没有招架,甚至没有人能看出他的动作。


  马芳铃也没有看出,但是她却看见了突然像闪电般亮起的刀光——刀光一闪,鲜血已突然从丁灵甲肩上飞溅出来,就像是一朵神奇鲜艳的红花突然开放。


  剑光匹练般飞出,钉在树上。


  丁灵甲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剑柄,他整个一条右臂就吊在剑柄上,还在不停地摇晃。


  鲜血也还在不停地往下滴落。


  丁灵甲吃惊地看着树上的剑,吃惊地看着剑上的手臂,仿佛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因为这变化实在大炔。


  等他发觉在他面前摇晃的这条断臂,就是他自己的左臂时,他就突然晕了过去。


  马芳铃也好像要晕了过去,但却并不是为了丈夫受伤惊惶悲痛,而是为了愤怒,失望而愤怒。


  她狠狠瞪了地上的丁灵甲一眼,突然转身,狂奔而去。


  道旁停了辆崭新的马车,她冲了过去,用力拉开了车门。


  一个人动也不动地坐在车厢里,苍白而美丽的脸上,带着种空虚麻木的表情。一个人只有在忽然失去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时,才会有这种表情。


  傅红雪也看见了这个人,他认得这个人。


  丁灵琳!她怎么会在这里?她失去的是什么?叶开呢?


  马芳铃霍然回身,指着傅纫雪,大声道:“就是这个人杀了你二哥,你还不快替他报仇?”


  过了很久,丁灵琳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道:“你真的要我去替他报仇?”


  马芳铃道:“当然,他是你二哥,是我的丈夫。”


  丁灵琳看着她,眼睛里突然露出种刀锋般的讥诮之意,道:“你真的将我二哥当做你的丈夫?”


  马芳铃脸上变了色,道:“你……你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丁灵琳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我二哥就算真的死了,你也绝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的,他的死活你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马芳铃也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苍白的脸上更已完全没有血色。


  丁灵琳道:“你要我去杀了这个人报仇,只不过因为你恨他,就好像你恨叶开一样。”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接着又道:“你对所有的男人都恨得要命,因为你认为所有的男人都对不起你,连你父亲都对不起你,你嫁给我二哥,也只不过是为了想利用他替你报复。”


  马芳铃的眼神已乱了,整个人仿佛都已接近疯狂崩溃,突然大声道:“我知道你恨我,因为我要你二哥带你回去,你却宁可跟着叶开像野狗一样在外面流浪。”


  丁灵琳道:“不错,我宁可跟着他流浪,因为我爱他。”


  她冷冷地看着马芳铃,接道:“你当然也知道我爱他,所以你才嫉妒,才要我二哥逼着我离开他,因为你也爱他,爱得要命。”


  马芳铃突然疯狂般大笑,道:“我爱他?……我只盼望他快点死。”


  丁灵琳道:“现在你恨他,只因为你知道他绝不会爱你。”


  她明亮可爱的眼睛里,忽然也有了种很可怕的表情,冷笑道:“这世上有种疯狂恶毒的女人,若是得不到一样东西时,就千方百计地想去毁了它,你就是这种女人,你本来早就该去死的。”


  马劳铃的狂笑似已渐渐变为痛哭,渐渐已分不出她是哭是笑?她突然回头,面对着傅红雪,嘶声道:“你既要杀我,为什么还不过来动千。”


  傅红曾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慢慢地走过来,走到丁灵琳面前。


  马芳铃突然扑在他身上,紧紧抱住了他,道:“你若不杀我,就带我走,无论到什么地方,我都跟你去,无论要我干什么,我都依你。”


  傅红雪的身子冷而僵硬。


  马芳铃流着泪,又道:“只要你肯带我走,我……我甚至可以带你去找我父亲。”


  傅红雪突然曲起肘,重重地打在她肚子上。


  马芳铃立刻被打得弯下腰去。


  傅红雪头也不回,冷冷道:“滚!”


  马芳铃终于咬着牙站起来,她本来也是个明朗而可爱的女孩子,对自己和人生都充满了自信,但现在她却已变了,她脸上竞已有了种疯狂而恶毒的表情。


  这是谁的错?


  她咬着牙,瞪着傅红雪,一字字道:“好,我滚,你既然不要我,我只有滚,可是你难道已忘了那天野狗般在我身上爬的样子?难道你只有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才敢强奸我?”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也已露出痛苦之色,却还是没有回头。


  丁灵琳道:“你现在是不是在后悔,那天没有答应他?”


  马芳铃冷笑道:“你也用不着得意!你以为叶开真的喜欢你?他若真的喜欢你,为什么让我们将你带走?现在他说不定已跟别的女人睡在床上了,也许就是他的老情人翠浓。”


  她突又疯狂般大笑,大笑着一步步向后退,不停地向后退,退入树丛。然后她的笑声就突然停顿,她的人也看不见了。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她本来的确是个很可怜的女人,只可惜她每件事都做错了,最错的是,她总是找错了男人。”


  傅红雪忽然道:“你呢?”


  丁灵琳道:“我没有错。”


  傅红雪道:“叶开……”


  丁灵琳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早就知道小叶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算他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因为我真的喜欢他,这就已够了!”


  傅红雪看着她,眼睛里的痛苦之色更深,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但你却离开了他。”


  丁灵琳道:“那只因我没法子。”


  傅红雪道:“为什么?”


  丁灵琳黯然道:“因为了老二乘我不注意的时候,点了我腿上的穴道。”


  傅红雪道:“叶开就这样看着他们把你带走?”


  丁灵琳黯然道:“他也没法子,丁老二是我的亲哥哥,他能对他怎么样?”她眨了眨眼,眼睛里又发出了光,接着道:“可是我知道他迟早一定还会去找我的,他看来虽然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其实却是个很多情的人,别人带我走的时候,我看得出他比我还痛苦。”


  傅红雪道:“现在你是不是想去找他?”


  丁灵琳眨着眼笑道:“这世上有种人是你永远找不到的,你只有等着他来我你,小叶就是这种人。”


  傅红雪还在看着她,眼睛里突又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道:“你虽然伤了我二哥,可是我并不怪你。”


  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那倒并不是因为他逼着我走,所以我恨他。”


  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那只因你虽然砍断了他的一条手臂,却让他明白了马芳铃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若不是你这一刀,他以后说不定要被她害一辈子。”


  一个男人跟一个并不是真心对他的女人结合,的确是件非常痛苦,也非常悲惨的事。


  丁灵琳道:“所以你现在已可以走了,我也不愿他醒来时再看见你。”


  傅红雪没有走。


  丁灵琳等了半天,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走?”


  傅红雪道:“因为我正在考虑一件事。”


  丁灵琳道:“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不知道是应该解开你的穴道,让你跟我走,还是应该抱着你走。”


  丁灵琳脸色变了,失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红雪道:“我的意思就是要把你带走。”


  丁灵琳道:“你……你疯了。”


  傅红雪冷冷道:“我没有疯,我也知道你绝不会跟我走的。”


  丁灵琳吃惊地看着他,突然挥手,腕子上的金铃突然飞出,带着一连串清脆的声音,急打傅红雪“迎香”、“天实”、“玄机”三处大穴。


  他们的距离很近,她的出手更快。


  丁灵琳要命的金铃,本就是江湖中最可怕的八种暗器之一。


  因为她不但出手快,认穴准、而且后发的往往先至,先发的却会突然改变方向,叫人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闪避。


  傅红雪没有闪避。


  刀光一闪,三枚金铃就突然变成了六个。


  刀光再入鞘时,他的手已捏住了丁灵琳的腕脉,拦腰抱起了她。


  丁灵琳失声大叫道:“你这不要脸的跛子,炔放开我!”傅红雪却听不见。


  车上有车夫,路上有行人,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他。


  傅红雪却看不见他们。


  他拦腰抱着丁灵琳,走向东方的山——山在青天白云间。


  山并不高,云也不高。走到半山上,已可看见白云缥缈处。


  风吹着丁灵琳身上的金铃,“叮铃铃”的响。她自己却已不响。因为她无论说什么,傅红雪都好像没有听见。


  她脸上的表情已经由惊讶愤怒,变为焦急恐惧,她不知道傅红雪带她到这里来干什么。


  但她却已发现这脸色苍白的跛子,的确是个很不正常的人。


  “你只有在没有人的地方,才敢强奸我!”


  想起马芳铃的话,她更害怕,又冷又怕,冷得发抖,怕得发抖。


  山巅更冷。


  丁灵琳抖得更凶。傅红雪已放下了她,正在冷冷地看着她,突然道:“你怕?”


  丁灵琳忽然笑了,答道:“我怕什么?我为什么要怕?”


  她笑得虽然勉强,却还是很好看,微笑着又道:“我难道还会怕你,你是小叶的朋友,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怎么会怕你!”傅红雪道:“他的仇人呢?”


  丁灵琳眨着眼,道:“他若有仇人,当然也就是我的仇人。”


  傅红雪道:“因为你觉得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就是他。”


  丁灵琳又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笑得温柔而甜蜜,只要一想起她和叶开的情感,她心里就会有这种温暖甜蜜的感觉。


  傅红雪道:“你若知道有人杀了他,你会对那个人怎么样?”


  丁灵琳道:“没有人会杀他的,也没有人能杀得了他。”


  傅红雪道:“假如有呢?”


  丁灵琳咬起了嘴唇,道:“那么我就绝不会放过那个人,甚至会不择一切手段来对付他。”


  傅红雪道:“不择一切手段?”


  丁灵琳道:“当然不择一切手段。”


  她接着又道:“我虽然并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可是假如真的有人杀了小叶,我说不定会把他身上的肉全部一口口咬下来。”


  秋风吹过,白云在足下,她说出了这句话,自己忽然也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心里仿佛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兆。


  傅红雪却已转过身,背向着她,面对着一堆小小的土丘。


  土丘上寸草未生,显然是新堆成的。


  丁灵琳道:“这堆土是什么?”


  傅红雪道:“是个坟墓,是我亲手堆成的。”


  他声音里仿佛带着种比这山巅的秋风更冷的寒意,丁灵琳并不是个柔弱胆小的女孩子,但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问道:“坟墓里埋葬的是什么人?”


  傅红雪道:“是我最亲近的人。”


  丁灵琳道:“你……你喜欢她?”


  傅红雪点点头道:“我对她的情感,比你对叶开的情感更深!”


  丁灵琳勉强笑了笑,道:“我只希望她不是被别人杀了的,否则那个人身上的肉,岂非也要被你一口口咬下来。”


  傅红雪道:“她是被人杀死的!”


  丁灵琳突又打了个寒噤,喃喃地道:“这里的风好冷。”傅红雪道:“你用不着为她担心,她现在已不怕冷了。”


  丁灵琳道:“可是我怕。”


  傅红雪道:“怕我?”


  丁灵琳道:“不是怕你,是怕冷。”


  傅红雪冷冷道:“我会将你也埋起来,你就再也不会怕冷了。”


  丁灵琳笑得更勉强,道:“那倒不必麻烦你,我还没有死。”


  傅红冒道:“可是她已经死了……你却没有死,她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死?……”


  他反反复复他说着这句话,声音里充满了怨毒和仇恨。


  丁灵琳道:“每个人都会死的,只不过有人死得早些,有人死得迟些,所以你也不必伤心!”


  傅红雪道:“叶开若死了,你也不伤心?”


  丁灵琳道:“我……”


  傅红雪道:“你不伤心,只因为叶开还没有死,叶开不伤心,只因为你还没有死,可是……可是她却已死了……”


  他突然转身瞪着了灵琳,眼里带着火焰般的愤怒和仇恨厉声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谁杀了她?”


  丁灵琳的心好像正慢慢地往下沉,喉咙里竟已发不出声间。


  傅红雪道:“你不问我,是不是因为你已知道是谁杀了她的?”


  丁灵琳咬着嘴唇,突然大声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傅红雪道:“你应该知道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傅红雪紧紧握着他的刀,一字字道:“因为杀她的人就是叶开。”


  丁灵琳叫了起来,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我一直跟小叶在一起的,我可以保证他没有杀过人。”


  傅红雪道:“昨天晚上你也跟他在一起?”


  丁灵琳说不出话了。昨天早上,她已被丁灵甲带走,就没有再见过叶开。


  傅红雪的眼睛刀锋般盯着她的眼睛,道:“你知道他昨天晚上在哪里?做些什么事?”


  丁灵琳垂下了头。她不知道。


  傅红雪突然拿出了一柄刀,一柄薄而锋利的短刀,抛在她面前。


  “你认不认得出这是谁的刀?”


  丁灵琳的头垂得很低。她已认出了这柄刀——这柄刀就像是已插在她的心上。


  过了很久,她忽又抬起头,大声道:“叶开就是我,我就是叶开,你若真的认为是叶开杀了她,你就杀了我吧。”


  傅红雪道:“你愿意为他死?”


  丁灵琳道:“愿意。”


  她眼睛里又发出了光,完全没有犹豫,完全没有考虑,能为叶开而死,对她说来,竟仿佛是件很快乐的事情。


  傅红雪看着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翠浓的影子。她临死前看着他时,眼睛岂非也同样带着这种欣慰快乐的表情。她虽然没有说出一个字,但那双眼睛岂非也无异告诉他,她是愿意为他而死的。直到她倒下去的时候,她嘴角还带着甜蜜的微笑。


  傅红雪的双拳握紧,几乎忍不住要挖开坟墓,再看她一眼。


  可是就算能再看一眼又如何?短暂的生命,却留下了永恒的寂寞。


  丁灵琳道:“你……你想怎么样?”


  傅红雪道:“不怎么样。”


  丁灵琳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目中又露出恐惧之色,死,她并不怕,她怕的是那种可怕的折磨和侮辱。


  傅红雪又沉默了很久,冷冷道:“你说过他迟早一定会来找你的。”


  丁灵琳点点头,大声道:“他当然会来找我,他绝不是个无情的人。”


  傅红雪凝视着远方,缓缓道:“这地方很安静,他若能安安静静地死在这里,上天对他已算不薄。”


  丁灵琳动容道:“你在等他来?”


  傅红雪没有回答,只是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漆黑的刀,刀头上已不知染上过多少鲜血。


  丁灵琳的手也握紧,低声道:“但是他并不知道我在这里。”


  傅红雪道:“他会知道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有很多人都看见我挟着你往这里走。”


  丁灵琳道:“就算他来了,又怎么样?你难道真的要杀他?”


  傅红雪沉默,刀也是沉默的。


  沉默有时也锋利得像刀锋一样,有时甚至能杀人。


  丁灵琳大声道:“你真的能下得了毒手?难道你已忘了他以前为你做的那些事?若不是他,你怎么能活到现在?”


  傅红雪苍白的脸仿佛又已因痛苦渐渐变得透明,一字字缓缓道:“他让我活着,也许就是为了要我忍受痛苦。”


  死虽然可怕,但却是宁静的,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感觉到痛苦。


  丁灵琳看着他的脸,身子突然开始颤抖,颤声道:“他常常对我说,你做的事可怕,但你的心却本是善良的,你……你几时变得如此狠毒?”


  傅红雪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没有再说什么,连一个字都不再说。


  这时山巅忽然涌起了一片又浓又厚的云雾,他苍白的脸已在云雾中渐渐变得遥远模糊。


  山下仿佛有雨声。


  山巅的云雾,也是潮湿的。丁灵琳的衣裳已渐渐湿透,冷得不停发抖。不但寒冷,而且饥饿。


  傅红雪已坐下,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坐在又冷又潮的云雾中。难道他不冷不饿?这个人难道真的已完全麻木?


  丁灵琳终于忍不住道:“也许他不会来了。”


  傅红雪不开口。


  丁灵琳道:“就算他要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才来。”


  傅红雪还是不开口。


  丁灵琳道:“他若三天后才来,你难道就这样在这里等三天?”


  傅红雪又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他三年后才来,我就等三年。”


  丁灵琳的心又沉了下去,道:“你……你难道要我陪着你在这里等三年?”


  傅红雪道:“我能等,你为什么不能?”


  丁灵琳道:“因为我是个人。”


  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只要是个人,就没法子在这里等三年,也许连三天都不能等。”、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其实你根本不必在这里等他,你可以下山去找他,那总比在这里等的好。”


  还是没有回答。


  丁灵琳道:“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


  她声音突然刀割般中断,她忽然发现坐在云雾中的傅红雪已不见了。


  山下的雨声还没有停,山巅的云雾更潮湿,也更冷。


  也不知道是因为云雾掩住了日色,还是夜色已来临,丁灵琳眼前已只剩下一片模模糊糊阴阴森森的死灰色;没有人,也没有生命。


  丁灵琳放声大呼:“傅红雪,你到哪里去了?你回来!”没有人回来,也没有人回应。


  丁灵琳身子抖得就像是一片寒风中的枯叶,傅红雪虽然是可怕的人,可是他不在时更可怕。


  她终于明白孤独和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现在傅红雪走了只不过才片刻,片刻她已觉得不可忍受。假如一个人的一生都是如此孤独寂寞时,那种日子怎么能过得下去?假如叶开真的死了,她这一生是不是就将永远如此孤独寂寞下去?


  丁灵琳觉得全身冰冷,连心都冷透。她想逃走,可是她的腿还是麻木僵硬的——丁家的点穴手法,一向很生效。她想呼喊,可是她又怕听见山谷中响起的那种可怕的回声。


  天地间仿佛已剩下坟墓里那个死人在坟墓中伴着她。


  傅红雪这一生,岂非也只剩下坟墓里的死人在坟墓中伴着他?


  丁灵琳忽然对这孤独而残废的少年,有了种说不出的同情。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有一点冰冷的雨珠滴落在她手上。


  她垂下头,才发现这滴雨赫然是鲜红色的。


  不是雨,是血!


  鲜红的血,滴落在她苍白的手背上。


  她的心似已被恐惧撕裂,忍不住回头,她的面颊忽然碰到一只手。


  一只冰冷的手。血,仿佛就是从这只手上滴落下来的。


  这是谁的血?谁的手?


  丁灵琳没有看见,她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黑暗。


  地狱本就在人们的心里。


  你心里若没有爱,只有仇恨,地狱就在你的心里。


  ……你心里若已没有爱,你的人也已在地狱。






41章 英雄末路

  云已不见,雾山已不见。


  阴森黑暗的山洞里,却有一堆火焰在跃动,闪动的光,照亮了奇突的钟乳和粗糙的山壁,也照亮了丁灵琳苍白美丽的脸。她醒来时,第一眼就看见这堆火。


  所以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火焰的跃动。火焰的本身,仿佛就象征着生命,已为她带来了温暖和光明。


  然后她才看见傅红雪,他冰一样的脸,已因火焰的闪动而变得有了生命。


  现在他正将一只皮毛已洗剥干净的野兔,放到火上去烤。


  他的动作复杂而缓慢,他脸上甚至也已出现某种和平宁静的表情。


  丁灵琳从未看过他脸上有过这种表情,她突然觉得他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可怕的。


  带着血的野兔已渐渐在火上被烤成金黄色,山洞里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丁灵琳脸上忽然泛起一阵红晕,她本不是那种一见到血就会晕过去的女人。


  她忍不住解释:“我刚才实在太饿也太冷,所以才支持不住的。”


  傅红雪淡淡道:“幸好你身上有火种,否则就只能吃带血的免肉了。”


  丁灵琳失声道:“火种是你在我身上找到的?”


  傅红雪点点头。


  丁灵琳的脸更红,她记得火刀和火石本在她贴身的衣袋里。


  她咬着嘴唇,板起了脸,大声道:“你怎么能乱掏人家身上的东西?”


  傅红雪冷冷道:“我的确不该这么做的,我本该脱光你的衣服把你放在火上烤吃。”


  丁灵琳立刻用力拉紧了自己的衣襟,好像好怕这个人会真的过来脱她的衣服。


  傅红雪却再也不睬她,默默地将烤好的野兔撕成两半,随手抛了一半给她,竟是较大的一半。


  丁灵琳心里突又泛起一阵温暖之意。


  她也不能算是个小心眼的女孩子,但傅红雪若是给她比较小的那一半,她还是会觉得很生气。她毕竟是个女人。


  没有盐的肉,本来就像是已生了十八个孩子的女人一样,已很难令人发生兴趣。


  没有盐的肉至少总比没有肉好。


  饥饿,本就是人类最不能抗拒的两种欲望之一。


  丁灵琳几乎将骨头都吃下去,吃完了还忍不住要叹息一声,喃喃地道:“这兔子身上的肉简直比猴子还少。”


  傅红雪道:“它身上若是肉多,说不定早已被别人捉去吃下肚了。”


  丁灵琳嫣然道:“小叶说的不错,你有时看来虽然很可怕,其实并不是个凶狠恶毒的人。”


  她眨了眨眼,又道:“无论你怎么想,我总觉得他一直都对你不坏,而且比谁都了解你。”


  一提起叶开,傅红雪的脸色又变了,忽然站起来,冷冷道:“你自己还能不能脱衣服?”


  丁灵琳的脸色也变了,失声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红雪冷冷道:“你着不能脱,我替你脱。”


  丁灵琳大骇道:“为什么要脱衣服?”


  傅红雪道:“因为我不想看着你冷死病死。”


  丁灵琳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衣服的确已湿透,地上也是阴寒而潮湿的,这样子躺一夜,明天不大病一场才是怪事。


  她自己当然也不想冷死病死,但若要叫她在男人面前脱光衣服,她宁可死——除了叶开外,随便哪个男人都不行。


  她咬着嘴唇,忽然道:“你是不是真的强奸过马芳铃?”


  傅红雪脸上的肌肉忽然绷紧,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但他却还是点了点头。


  只要是他做过的事,他就绝不推诿否认。


  丁灵琳道:“你会不会强奸我?”


  傅红雪冷冷道:“你是在提醒我?”


  丁灵琳道:“你现在若是强奸我,我当然没法子反抗,但我却希塑你明白一件事。”


  傅红雪在听。


  丁灵琳道:“除了叶开外,无论什么男人只要碰碰我,我就恶心,因为我觉得世上所有的男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


  傅红雪充满痛苦和仇恨的眼睛里,仿佛又有火焰在燃烧。


  他全身都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丁灵琳道:“你恨他也许并不是因为他杀了翠浓,而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永远也比不上……”


  傅红雪突然一把揪住她衣襟,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嘎声道:“你错了。”


  丁灵琳道:“我没有错。”


  傅红雪道:“你不该逼我的。”


  他的手突然用力,已撕破了她的衣襟。


  丁灵琳倒下去的时候,雪白的胸膛已在寒风里硬起来。


  她的泪也已将流下,咬着牙道:“我没有错,小叶却实在错了,他看错了你,你根本不是人,是个畜牲。”


  傅红雪全身不停地颤抖,突然也倒了下去,缩成了一团。


  火光闪动下,他的脸竟已完全扭曲变形,嘴角就像马一样,吐出了浓浓的白沫。


  丁灵琳反而怔住。


  她也听说过,傅红雪是个有病的人,但她却未想到他的病竟会突然而来,来得竟如此可怕。这少年不但孤独寂寞,满心创痛,而且还有这种可怕的病毒蛇般纠缠着他。唯一能安慰他、了解他的人,现在却已被埋入了黄土。


  他这一生,过的究竟是种什么样的生活?生命对他也未免太无情。他应该恨的!


  “我若是他,我说不定也会痛恨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


  丁灵琳心里的恐惧和愤怒,忽然又变作怜悯与同情。


  她若能站起来,现在说不定会将他像孩子般拥抱在怀里。


  可是她非但站不起来,几乎连动都不能动。


  她连手都已因阴寒潮湿而渐渐麻痹,只能勉强拾起来,掩住衣襟。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但来的却显然不止一个人。


  “这当然绝不是叶开,叶开若要来,绝不会和别人一起来的。”


  丁灵琳的心沉了下去,如此深夜,又有谁会冒着这种愁煞人的秋风秋雨,到这荒山上来呢?脚步声已在山洞外停下来,闪动的火光,已无异告诉他们这山洞里有人。


  过了半晌,外面就有人在试探着问:“里面的朋友高姓大名?请见示。”


  丁灵琳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她只希望这些人一时间还不敢冒然闯进来,只希望傅红雪能在他们闯进来之前清醒。


  但这时她已看见一柄刀从外面慢慢地伸进来,接着她就看见了握刀的人。


  来的人的确不止一个,但现在进来的却只有他一个。


  这人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却不是傅红雪那种纯净得接近透明的苍白。


  他的脸向里发青,在闪动的火光中看来,竟仿佛是惨碧色的,又像是戴着个青铜面具。


  他的眼睛也阴森可怕,只看了傅红雪一眼,目光就停留在丁灵琳裸露在破碎衣襟外的雪白胸膛上,眼睛里突又露出种淫猥的表情。


  丁灵琳只恨不得能将这双眼睛挖出来。


  这人手里的刀已垂下,长长吐出一口气,显然他已发现倒在地上的这两个人都已没有值得他戒备的地方。他的眼睛更放肆了,就好像要钻到丁灵琳的衣襟里去。


  丁灵琳忍不住大声道:“你看什么?难道你从来也没看过女人?”


  这人笑了,用脚尖踢了踢傅红雪,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丁灵琳道:“你管不着。”


  这人道:“他就是那个一脚踢垮了关东万马堂的傅红雪?”


  丁灵琳道:“你怎么知道?”


  这人道:“我本来就是来找他的。”


  丁灵琳忍不住问道:“找他干什么?”


  这人道:“我本想找他替我做件事……替我去杀个人。”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但现在看来他已只有等着别人杀他了。”


  丁灵琳勉强控制着自己,冷笑道:“你若真的有这种想法,一定会反悔的。”


  这人笑得更阴险,悠然道:“我不但真的有这种想法,还有另外一种想法。”


  丁灵琳又忍不住再问:“什么想法?”


  这人笑道:“男人看见一个你这么漂亮的女人赤裸着胸膛躺在他面前,他心里会有什么想法,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丁灵琳突然全身冰冷,失声道:“你敢?”


  这人悠然道:“我为什么不敢,就算傅红雪现在还能够拨他的刀,我也不怕。”


  丁灵琳道:“你……你真的不怕?”


  这人道:“他若知道我是什么人,说不定会自动把你让给我的。”


  丁灵琳道:“你凭什么?”


  这人道:“我只凭一样东西,一样傅红雪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东西。”


  他微笑着,用刀尖去拨丁灵琳紧拉着衣襟的手,接着道:“就凭这样东西,我不但敢想,而且敢做,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做给你看。”


  丁灵琳几乎已忍不住要失声大叫起来,她的手已不能不松开。就在这时忽然看见一样东西从外面飞进来,打在这人因微笑而露出的牙齿上。


  只听“格”的一响,这人的门牙已然被打碎了两三颗。


  这人面色骤然改变,一只手掩住了嘴,一只手扬起了刀。


  丁灵琳看到地上的花生,脸色也已变了,忍不住失声惊呼道:“路小佳!”


  路小佳也是她现在最不愿看见的人之一,为什么他也偏偏来了?她的运气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坏?


  山洞外还是云雾凄迷,一片黑暗。一个人带着笑说道:“这世上并不一定只有路小佳才能吃花生的,不吃花生的倒很难找几个。”


  一个人微笑着,悠悠然走了进来,穿得很随便,笑得很轻松,看他的样子,就算是天塌下来,他好像也不会在乎。


  看到了这个人,丁灵琳只觉得那闷死人的浓云密雾仿佛已忽然消散了,那愁煞人的秋风秋雨也仿佛忽然停了。


  现在就算是天真的塌下来,她也已不在乎,因为这个人就是叶开。只要能看见叶开,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她在乎的。


  她心里忽然充满了温暖之意,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却故意要板起脸,道:“你死到哪里去了,怎么直到现在才来?”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想早点来的,却又不能眼看着你那位宝贝二哥躺在地上生气,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你的二哥。”


  丁灵琳就算还想生气,也气不出了,忍不住笑道:“你本来就应对他好一点,因为他迟早总有一天要做你的大舅子的。”


  叶开看着她,皱眉道:“可是你们丁家的人为什么总喜欢躺在地上呢?”


  丁灵琳道:“你自己说过的,一个聪明人能躺下的时候,是绝不会坐着的。”


  叶开也笑了,道:“不错,有道理。”


  他看了看傅红雪,又看了看那个高举着钢刀的人,道:“你们都是聪明人,但这位仁兄为什么还不肯躺下去,这样子站着岂非太累?”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所以你应该劝他,要他不如还是躺下去的好。”


  叶开点了点头,道:“不错,有道理。”


  这人的嘴已闭起,嘴角还在流着血。


  他本就是个老江湖、老狐狸,当然知道能用一颗花生打落门牙的人,绝不是好惹的。但现在叶开又在背对着他,再难惹他的人,背上也绝不会长着眼睛。


  他的刀又恰巧正对着叶开的脖子,这机会实在难得,错过实在可惜。他突然挥刀,直砍叶开的脖子。


  谁知道叶开背后偏偏像是长着眼睛,突然回身,指尖轻轻在这个握刀的手腕上一划。这人的刀忽然间就已到了他手里。


  叶开看着这把刀,轻抚着刀锋,微笑道:“看来这也是把快刀。”


  这人的脸已僵硬,想勉强笑笑,但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叶开道:“这么快的刀无论砍在谁的脖子上,他的脑袋都no?一定会掉下来,你信不信?”


  他提着刀在这人脖子上比了一比,微笑着道:“你若不信,倒也不妨试试。”


  这人一张白里透青的脸,已吓得全无人色,吃吃道:“不……不必试了。”


  叶开道:“你相信?”


  这人道:“当……当然相信,谁不信,谁就是龟孙。”


  叶开大笑。


  这人忽又问道:“阁下上山时,有没有看见在下的朋友们?”


  叶开又点点头,道:“我看他们好像都已累得很,所以劝他们不如躺下去休息的好。”


  这人脸色又变了变,昔笑道:“其实我……我也已累得很。”


  叶开道:“既然累得很,为什么还不躺下去?”


  这人什么话都不再说,走到角落里,直挺挺地躺下去。


  叶开叹了口气,道:“这年头的笨人本来就已不多的。”


  丁灵琳道:“只可惜我跟你一样,我们虽然不太笨,也不太聪明。”


  叶开道:“我知道你也想站起来走走了,躺得太久,也会累的。”


  丁灵琳抿着嘴笑道:“所以你也正好乘机来揩油,捏捏我的大腿。”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我只奇怪你二哥点你穴时,为什么不顺便把你的嘴一起点住呢?”


  丁灵琳道:“因为他知道我要咬死你。”


  傅红雪的身子虽然渐渐已能伸直,却还在不停地喘息着。


  叶开看着他,黯然道:“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病呢?”


  丁灵琳已站了起来,正弯着腰在捏自己的腿,也不禁叹道:“他的确是个很可怜的人,但有时却偏偏要叫人觉得很可怕。”


  她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我架到这里来?”


  叶开摇摇头。


  丁灵琳道:“他以为你杀了翠浓。”


  叶开皱起了眉,道:“翠浓已死了?”


  丁灵琳道:“她的坟墓就在外面,傅红雪亲手埋葬了她。”


  叶开嘴角的微笑忽然不见了。


  丁灵琳瞪着他,道:“究竟是不是你杀了她的?”


  叶开道:“你也要问我这种话?”


  丁灵琳叹道:“我当然知道你绝不会做这种事的,可是你的刀为什么会到了他手上。”


  叶开道:“我的刀?……”


  丁灵琳还没有说话,已看见了有刀光一闪。


  叶开一伸手,闪电的刀光已到了他手上———柄飞刀,薄而锋利。他抬起头,就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站起来时,就像是幽灵忽然从地下出现,烟雾忽然从地下升起。火光已微弱,他看来更苍白、更憔悴、更疲倦。


  可是他眼里的愤怒和仇恨却比火焰更强烈。


  他手里紧紧地握着他的刀,目光刀锋般瞪着叶开,一字字道:“这是不是你的刀?”


  叶开没有回答,不能回答。


  这柄刀的确和他用的刀完全一样,但这柄刀却绝不是他的。能用这种刀杀人的人虽然不多,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


  但他实在想不出有谁能仿造这种刀,而且还打造得完全一模一样。


  世上几乎根本就没有人看过他用的这种刀。


  傅红雪还在瞪着他,等着他回答!


  叶开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用这把刀杀了谁?”


  傅红雪道:“你杀了郭威的孙子,又杀了王大洪。不是吗?”


  叶开道:“王大洪?”


  傅红雪道:“你叫王大洪杀人,然后你杀了他灭口。”


  叶开道:“翠浓就是死在他手上的?”


  傅红雪道:“他用的是毒剑,但你的手却比他的剑还毒!”


  叶开又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现在就算否认,你也是绝不会相信的。”


  傅红雪道:“绝不会。”


  叶开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杀翠浓呢?”


  傅红雪道:“你真正要杀的不是翠浓,是我。”


  叶开道:“是你?我为什么要杀你?”


  傅红雪还没有开口,躺在地上的那个人突然跳起来,大声道:“因为你已经被万马堂收买了,我恰巧在无意间听见他透露过口风。”


  傅红雪霍然转身,盯着这个人,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姓白,贱名白健,江湖中人却都叫白面郎君。”


  傅红雪道:“你见过马空群?”


  白健道:“天天都能见到。”。


  傅红雪道:“他在哪里?”


  白健白了叶开一眼,道:“你杀了他,我随时都可以带你去。”


  傅红雪的脸突又因激动而发红。


  无数日辛苦的找寻,竟忽然在无意间得到结果,无数年的刻骨铭心,像毒蛇般纠缠着他的仇恨,现在忽然又有了报复的希望。老天保佑,马空群总算还活着,总算还没有死在别人手里。


  傅红雪紧握双手,满眶热泪几乎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白健道:“我到这里来,本就是为了要带你去找马空群的,可是他……”


  傅红雪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他本就已非死不可!”


  白健吐出口气,目中已露出笑意。


  但就在这刹那间,他眼前忽然有刀光一闪,一缕寒风贴着他耳朵擦了过去。接着只听“夺”的一声,火星飞溅,一柄刀钉在他身后的山壁上,薄而利的刀锋竟已入石两寸。


  白健突然觉得两腿发软,竟似已连站都站不住了。


  这柄刀本来明明在叶开手上,他竟未看见叶开是如何出手的。甚至傅红雪都未看见这柄刀是如何出手的,他脸色似也变了。


  叶开淡淡道:“我若真的已被万马堂收买,这个人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傅红雪迟疑着,突又冷笑道:“你当然不会在我面前杀人灭口。”


  叶开道:“你相信他的话?”


  傅红雪道:“只相信我亲眼看见的事,我……我亲眼看见翠浓在我面前倒了下去。”


  叶开道:“你真的要杀了我替她报仇?”


  傅红雪不再说话,因为现在又已到了无话可说的时候。他的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比闪电更快,比闪电可怕。


  没有人能形容他这一刀,他一刀出手时,刀上就仿佛带着种来自地狱的力量。从来也没有人能避开他这一刀。


  可是叶开的人已不见。


  傅红雪一刀挥出时,他的人忽然已到了三丈外,壁虎般贴在山壁上。就在刀锋还未离鞘的那一瞬间,他的身子凌空飞起,倒翻了出去。


  傅红雪拔刀的动作几乎已接近完美,若是等到他的刀已离鞘,就没有人再能避开那一刀。叶开的身子,看来就像是被刀风送出去的。


  看来他竟像是早已知道有这一刀,早已在准备闪避这一刀。他闪避的动作,也已接近完美。


  只有傅红雪自己才知道他这一闪是多么完美,多么巧妙。


  他握刀的手掌,突然沁出了冷汗。


  叶开看着他,突然道:“这样子不公平。”


  傅红雪道:“不公平?”


  叶开道:“你杀了我,我死而无怨,可是我若万一杀了你呢?”


  丁灵琳立刻抢着说:“你若死了,还有谁会替你去找马空群报仇?你难道已将那段仇恨忘了?”


  傅红雪怎么能忘得了!


  他对叶开的仇恨虽然鲜明而强烈,可是对马空群的仇恨,却已像毒草般久已在他心里生了根。


  就算他的心已碎成千千万万片,每一片上都还是会带着这段仇恨,他活着,本就是为了这段仇恨,就算他想忘记,也是忘不了的。


  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刀锋却也是苍白的,就好像他的脸一样,苍白而透明。


  他紧紧握着刀,竟不知这第二刀是不是还应该砍出去。


  白健用力咬着牙,眼睛里已因紧张兴奋而布满了血丝。


  他也已看出了傅红雪的犹豫,他认为叶开若不死,他就得死。平时他本是个阴沉狡猾、很有判断力的人,但这种生死间可怕的压力,却使他做出了件很愚蠢的事。


  他忽又大声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刚才你倒在地上时若不是我救你、他已杀了你,你难道还给他第二次机会?”


  他自己认为他话说得很有煽动力,他自己若在傅红雪这种情况下,听见了这些话,是绝不会放过对方的。


  可是他错了,他忘记傅红雪和他并不是同一个人,绝不是!


  傅红雪竞忽然转身,刀锋般的目光已盯在他脸上,一字字问道:“你刚才救过我?”


  自健立刻用力点头。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白健道:“因为我要你去杀了马空群,马空群一日不死,我也一日不能安心。”


  这解释也极合情合理,他自己也很得意。


  谁知傅红雪却突然冷笑,道:“现在我只有一点还不明白。”


  白健道:“哪一点。”


  傅红雪冷冷道:“他若真的要杀我,就凭你也能救得了我?”


  白健突然怔住。


  他终于明白,这少年虽然是个残废,虽然有种随时都可能发作的恶疾,但他却绝不是他想象中那种幼稚愚蠢的人。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看着冷汗从他额角上滴出来,那眼色就像是看着条已被人赶到垃圾堆里的野狗一样。


  他已不愿再多看这个人一眼,目光垂下,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冷冷道:“我本该杀了你的。”


  白健也在看着他的刀,全身都在发抖。


  傅红雪道:“可是你这种人根本就不配我出手。”


  白健的人突然软瘫,倒在山壁上,无论谁刚从死亡边缘爬回来,都不免会像他一样虚脱。


  傅红雪慢慢地接着道:“我不杀你,你最好也不要逼我。”


  白健道:“…我……我明白。”


  傅红雪道:“马空群真的还活着?”


  白健道:“绝不假。”


  傅红雪道:“你是想活着带我去?还是想死在这里?这两条路都可以走。”


  他不再说一个字,也不再多看这个人一眼。他已算准了这种人会怎么样选择——事实上,他已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叶开正看着他,目中带着欣慰的笑意,忽然道:“看来你的确已进步了很多。”


  傅红雪还在看着自己的刀。刀锋越磨越利,人又何尝不一样?这世界上大多数人岂非都是在痛苦中成长的?


  自从失去了翠浓后,他忽然第一次感觉到对自己又有了信心。他抬起头,凝视着叶开:“今天我可以让你走,但我们之间的账,却迟早还是要结清。”


  叶开道:“我知道。”


  傅红雪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都可以让你决定。”


  叶开道:“时候和地方已用不着再订。”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反正没有事,我可以跟你去。”


  傅红雪冷笑,道:“我只要看见马空群,世上绝没有任何人再能救他。”


  叶开道:“我并不想去救他,可是,我的确很想去看看。”


  傅红雪道:“先看我杀马空群,再等我杀你?”


  叶开笑了,微笑着道:“你那时若是万一不想杀我了,我也不反对。”


  傅红雪冷冷道:“你可以去看,可以去等,可是这一次无论是我杀了他,还是他杀了我,你最好都不要多事。”


  叶开道:“我答应。”


  傅红雪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道:“在路上时,你最好走得远些,最好不要让我看到你们。”


  他已不愿再看见任何成双成对的人,他宁愿孤独;有种痛苦在孤独中反而比较容易忍受。叶开当然明白他的心情,忽又笑了笑道:“其实你根本不必要这个人带路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已想出了他的来历。”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他是龙虎寨的人,马空群想必一定隐藏在龙虎寨。”


  白健的脸突然发青,这已无异说明马空群的确在龙虎寨。


  他活着对别人已完全没有价值。他认为叶开已绝不会再放过他,可是他又错了;他忘记了叶开跟他也不是同一种人,绝不是,丁灵琳忽然看着他笑了笑,道:“你放心,他们虽然已不要你带路,也不会杀你的,因为他们都不是心狠手辣的人。”


  白健的脸色又发青道:“我……我知道他们都是好人的。”


  丁灵琳淡淡道:“我只不过是个女人,女人总是比较小心眼的,所以你以后最好记住,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得罪,却千万不要得罪女人。”


  白健汗出如雨,吃吃道:“我以后一定……一定记住。”


  丁灵琳道:“你真的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白健道:“真的。”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


  白健道:“你……你要怎样才相信?”


  丁灵琳忽然沉下脸,道:“我只有一个法子。”


  白健看到她的脸色,忽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法子了,他突然用出最后一点力气,冲了出去。这次他没有错。他虽然不了解英雄和君子,却很了解女人。


  他冲出去时,忽然听见脑后响起了一阵清悦的铃声,优美而动听。这就是他最后听见的声音。


  夜色更深。夜色最深时,也正是接近黎明最近的时候。


  傅红雪看着白健在黑暗中倒了下去,回头瞪着叶开,冷冷道:“你不该让他死的。”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他也不该得罪女人。”


  傅红雪道:“马空群若不在龙虎寨呢?”


  叶开道:“他一定在。”


  可是叶开这次也错了。


  马空群已不在龙虎寨,龙虎寨里已没有一个活人。地上的血已凝结,血泊中的尸体也已冰冷僵硬。


  叶开并不是没有见过鲜血和死人,但现在却也觉得忍不住要呕吐。


  傅红雪紧握着刀,紧握着他的手,他几乎已开始呕吐,可是他用尽了一切力量忍住。


  他不忍再看,却用尽一切力量勉强自己看。——十九年前梅花庵外的情况,是不是就跟现在一样?


  他恨马空群,但却从未像现在这么恨过。因为这本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马空群手段的残暴狠毒。


  又不知过了多久,叶开才长长叹息,道:“他想必已发现白健去找你了,所以才下这种毒手。”


  傅红雪没有开口。他不能开口,只要一开口,就必将呕吐。


  叶开蹲下来,用两根手指捏起了一撮带血的泥上。泥上还是湿的。阳光照不到这里,血虽然凝结,却还没有干透——这是不是因为血中还有泪?


  叶开沉吟着,道:“他走了好像还没有多久。”


  丁灵琳已转身,用手掩住了脸,忽然道:“但又有谁知道他是从哪条路走的呢?”


  叶开道:“没有人知道。”


  他遥视着远方,目光中竟似也充满了愤怒,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我只知道,像他这种人,无论往哪条路走,都走不多远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所有的路,都一定很快就会被他走光了。”


  一个人就算已走光了所有的路,就算已无路可走时,也不会停下来的。因为他还有一条路走。


  绝路!没有人愿意自己走上绝路的。


  可是你若真的不愿意,也没有人能逼你走上绝路,唯一能使你走上绝路的人,就是你自己。






42章 绝路绝刀

  山路很窄,陡峭,鳞峋,有的石块尖锐得像是锥子一样。可是前面还有路。


  一片浓荫,挡住了秋日正午恶毒的阳光,马空群摘下了头上的马连坡大草帽,坐在地上,倚着树杆不停地喘息。


  他想用草帽来扇扇风,但手臂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酸疼麻木,竞似连拾也抬不起来。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以前他无论杀了多少人,都不会觉得有一点疲倦,有时杀的人越多,精神反而越好。


  以前他甚至会觉得自己是个超人,是个半神半兽的怪物,总觉得自己的力量是永远也用不完的。


  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也只不过是个人,是个满身疼痛,满怀忧虑的老人。


  “我为什么也会跟别人一样,也会变得这么老?”


  老,本就是件很令人伤感的事,可是他心里却只有愤怒和怨恨。现在他几乎对每件事都充满了愤怒和怨恨。


  他认为这世界对他太不公平。


  他辛苦挣扎奋斗了一生,流的血和汗比别人十个加起来还多。但现在他却要像一只被猎人追逐的野兽一样,不停地躲闪,逃亡……他曾拥有过这世上最大的一片土地,但现在却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


  他也曾经有过这世上最优秀的马群,但现在却只能用自己的两条腿奔逃,连脚都被石头扎出了血,他当然愤怒、怨恨,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想过。


  这结果是谁造成的,也许他根本不敢想。


  沈三娘就在他对面,坐在一个很大的包袱上,也在喘息着。她一向是个很懂得修饰的女人,但现在身上却到处都沾满了血污,尘土,泥沙,脚上的鞋子快磨穿了,连脚底都在流着血。


  她整个人都显得很虚弱,因为她刚才还呕吐过——她刚从头发里找出一个人的半边下腭。


  有风吹过的时候。她身上就会觉得一阵寒意。那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


  她前胸的衣裳已裂开,只差一分,独眼龙的刀就已剖开她的胸膛。可是她的心里并没有怨恨。


  因为这本是她自找的,怨不得马空群,更怨不得别人。


  她知道马空群正在看着她,平时他看着她的时候,她总会对他嫣然一笑。但现在她却还是垂着头,看着自己裂开的衣裳中露出的胸膛。


  马空群忽然叹了口气,道:“包袱里有衣裳,你为什么不涣一件?”


  沈三娘道:“好,我就换。”


  但她却没有换,连动都没有动。


  平时马空群无论说什么,她都只有顺从,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会立刻去。


  马空群凝视着她、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三娘道:“我什么也没想。”


  马空群道:“但是你看来好像有心事。”沈三娘淡淡道:“就算我有心事,也并不一定要告诉你的。”


  马空群嘴角的肌肉突然僵硬,就像是忽然被人掴了一巴掌。这女人也许骗过他,甚至出卖过他,但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当面顶撞过他,更没有违背过他的意思,连一次都没有。


  这是第一次。


  只不过他已是个老人了,已学会把女人当做马一样看待。


  他当然不会像青年人那样,冲过去揪住她的头发,问她为什么变了。


  他只是笑了笑,道:“你累了,去洗个脸,精神也许就会好些的。”


  林外有流水声,用不着走多远,就可以找到很清冽的泉水。


  可是她没有动。


  马空群又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闭上眼睛,已不准备再理她。


  “不理她。”


  这三个字岂非正是对付女人最好的法子。


  她生气时,你不理她,她要跟你吵,你不理她,她问你要东西,你不理她,她要钱花,无论要什么,你都不理她。


  她拿你还有什么办法。


  只可惜这法子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就连马空群都不见得真的能做到。


  沈三娘忽然道:“你刚才问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本来不想说的,但现在却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


  马空群道:“你说。”


  沈三娘道:“你不该杀那些人的。”


  马空群道:“我不该杀他们?”


  沈三娘道:“你不该!”


  马空群并没有张开眼睛,但眼睛却已在跳动,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杀他们,只因为他们出卖了我,无论谁出卖了我,都只有死!”


  沈三娘用力咬着嘴唇,仿佛在尽力控制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道:“难道那些女人全都出卖了你,难道那些孩子也出卖了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全都斩尽杀绝?”


  马空群冷冷道:“因为我要活下去。”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你要活下去,别人难道就不要活下去?——我们若要走,他们绝不会有一个人来阻拦的,你为什么一定要下那种毒手?”


  马空群的双拳突然握紧,手背上已暴出青筋,但过了半晌,又慢慢地松开,慢慢地站起来,走出了树林。


  泉水冷而清冽。


  马空群蹲下去,用双手掬起了一捧清水,泉水流过他手腕时,他心情才渐渐平静。无论谁都觉得他是个冷静而沉着的人,比任何人都沉着冷静。只是他自己知道,他怒气发作时,有时就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沈三娘已跟着走出来,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他的背脊仍然挺直,腰仍然很细,从背后看,无论谁也看不出他已是个老人。


  就连沈三娘都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她本是为了复仇,才将自己献给他的,但当他占有她时,她却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来未有的满足和欢愉。


  这种感觉她从未在别的男人身上得到过,“难道我就是因为这种缘故,才跟着他走的?”


  她从未这么想过,现在一想到,忽然觉得全身发热。


  马空群当然知道她来了,却没有回头。


  过了这条清泉,山路就快走完了,从这里已可以看见前面一片广大的平原。平原上阡陌纵横,就像是棋盘一样。


  马空群眺望着远方,缓缓道:“到了山下,我们就可以找到农家借宿一宵……”


  沈三娘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然后呢,然后你准备怎么样?”


  马空群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是在问我准备怎么样?还是在问我们准备怎么样?”


  沈三娘用力握紧了双手,道:“是问你,不是问我们。”


  马空群的身子突然僵硬。


  沈三娘并没有看他,突又冷笑,道:“你是不是也准备将那家人杀了灭口?”


  马空群霍然回身,凝视着她,缓缓道:“一个人在逃亡时,有时就不得不做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的事,可是我并没有叫你跟着我,从来没有。”


  沈三娘垂下了头,道:“是我自己要跟着你的,我本来已下了决心,无论你要到哪里去,我都会跟着你,你活着,我就活着,你死,我就死!”


  她的声音已哽咽,泪已流下,接道:“我本来已决心把我这一辈子都交给你了,因为我……我觉得对不起你,因为我觉得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事,你都是条男子汉,但现在……现在……”


  马空群:“现在怎么样?”


  沈三娘悄悄地擦了擦眼泪,道:“现在你已变了。”


  这句话说出来,她心里忽然一阵刺痛。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马空群变了,还是她自己变了。


  马空群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这是不是因为他早已了解,这世上根本没有不变的女人,更没有不变的感情。何况,无论谁过了这么久终日在逃亡恐惧中的生活,都难免要改变的,马空群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好,来,是你自己要跟着我来的,我并没有要求,现在你自己要走,我当然更不能勉强。”


  沈三娘垂着头,道:“我也仔细想过,我走了,对你反而有好处。”


  马空群淡淡地笑了笑,道:“谢谢你,你的好意我知道。”


  “谢谢你,”这三个字虽然说得平淡,但沈三娘却实在受不了。


  在这一瞬间,她心里忽然又充满了惭愧和自疚,几乎忍不住又要改变主意。不管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也不管他做过多少对不起别人的事,却从来也没有亏待她。


  她总是欠他的,现在他若拉起她的手,叫她不要离开他,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


  但马空群却只是淡淡问道:“以后你准备到哪里去,有什么打算?”


  沈三娘咬着唇,道:“现在还没有,也许……也许我会先想办法去存点钱,做个小本生意,也许我会到乡下去种田。”


  马空群道:“你能过那种日子?”


  沈三娘道:“以前我当然不能,但现在,我只想安安静静、自由自在的活两年,就算死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马空群道:“若是死不了呢?”


  沈三娘道:“死不了我就去做尼姑。”


  马空群又笑了,道:“你用不着对我说这种话,我知道你绝不是肯去做尼姑的人,其实你年纪还轻,应该再去找个男人的,找个比较年轻,比较温柔的男人,我配你的确太老了些。”


  他虽然在微笑着,但眼睛里却已露出种愤怒嫉妒的表情。


  沈三娘并没有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绝不会再去找男人了,我……”


  马空群打断了她的话:“也许你不会去找男人,但却一定还是有男人会去找你的。”


  沈三娘沉默着,幽幽道:“也许……未来的事,本就没有人能预料。”


  马空群冷冷道:“其实我很了解你,像你这样的女人,只要三天没有男人陪你睡觉,你根本连日子都活不下去。”


  沈三娘霍然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


  她永远没有想到他忽然会对她说出这么粗鲁、这么可怕的话。马空群的眼睛也已因愤怒而发红。他本来想勉强控制自己,做一个好来好散、很有君子风度的人,但是他只要一想到她在床上的风情,想到她以后跟别的男人在床上时的情况,想到那些年轻的、像狗一样爬在她身上的男人……他忽然觉得心里就好像在被毒蛇咬着,突又冷笑道:“所以我建议你还是不如去做婊子,那样你每天都可以换一个男人。”


  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刚才的惭愧和自疚,忽然又全都变成了愤怒,忽然大声道:“你这种建议的确很好,我很可能去做的,只不过一天换一个男人还太少,最好能换七八个……”


  她的话没有说完,马空群突然一掌掴在她脸上,随手揪住了她的头发,恨恨道:“你……你再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沈三娘咬着牙,冷笑道:“你杀了我最好,你早就该杀了我的,也免得我再跟你睡这么多天,让我一想到就恶心。”


  她知道是不能用别的法子伤害他,只有用这些恶毒的话。


  马空群的拳已握紧,握起。


  沈三娘目中也不禁露出恐惧之色,她知道这双拳头的可怕。世上也许再没有更可怕的拳头了,只要一拳击下,她的这张脸立刻就要完全扭曲,碎裂。


  可是她井没有哀求。她还是张大了眼睛,瞪着他。


  她甚至可以看见他脸上的皱纹,每一根都在颤抖跳动,甚至可以看见冷汗一粒粒从他毛孔中沁出来。


  马空群也在瞪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长叹了一声,紧握着的拳头又松开。


  也许他真的已老了,他的脸忽然变得说不出的衰老,疲倦。


  他挥了挥手,黯然道:“你走吧,赶快走,最好永远也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最好……”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他忽然看见刀光一闪。从沈三娘背后飞来。


  沈三娘的脸突然扭曲变形,一双美丽的眼睛也几乎凸了出来,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恐惧、痛苦。


  可是马空群却后退了一步。


  她喉咙“格格”的响,像是想说什么,可是她还没有说出,就已倒下。


  一柄飞刀钉在她背上,穿透了她的背脊。


  一柄飞刀。


  马空群看着这柄刀,开始时也显得愤怒而惊讶,但忽然变得说不出的恐惧。他本来是想去扶她的,却又突然退缩,头上的冷汗已雨点般流下来。


  山风吹过,木叶萧萧。


  飞刀本是从林中发出的,但现在黝暗的树林里却听不见人声,也看不见人影。


  马空群一步步往后退,一张脸竟也因恐惧而变形,突然转身,一掠而起,越过了泉水,头也不回的冲了下去。


  沈三娘伏在地上,挣扎着、呻吟着。


  可是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听着他的脚步声冲下山,她心也沉了下去。


  她知道他阴沉而凶险,有时很毒辣,残忍。


  但她却从未想到他竟也是个懦夫,竟会眼看着她被人暗算,竟连问都不问就逃了。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悲哀和失望,这种感觉甚至比她背后的刀伤还强烈。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觉得自己这一生是白活了,因为她竟将自己这一生,交给了这么一个男人。


  鲜血从她嘴角沁出时,她的泪也流了下来。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也听见了这人的叹息声:“想不到马空群竟是这么样一个男人,就算他不能替你报仇,至少也该照顾照顾你的,可是他却逃得比狗还快。”


  听声音,这是个很年轻的男人,是个陌生的男人。


  就是这个人从背后暗算她的?


  “你虽然是死在我手上的,但却应该恨他,因为他比我更对不起你。”果然是这个人下的毒手。


  沈三娘咬着牙,挣扎着,想翻过身去看这个人一眼,她至少总应该有权看看用刀杀她的究竟是什么人?


  但这个人的脚却已踏在她背上,冷冷的笑着道:“你若是想看看我,那也没有关系,因为你反正也认不出我是什么人的,你以前恨本就没有见过我。”


  沈三娘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害我?”


  这人道:“因为我觉得你活着反正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还是死了的好!”


  沈三娘咬着牙,连她自己都不能不承认,刚才她心里的确有这种感觉。


  这人又道:“我若是个女人,若是跟了马空群这种男人,我也绝不想再活下去,只不过……死,也有很多种死法的。”


  “……”“你现在还没有死,所以我不妨告诉你,有时死了反而比活着舒服,但却要死得快,若是慢慢的死,那种痛苦就很难忍受了。”


  沈三娘挣扎着,颤声道:“你……你难道还想折磨我?”


  这人道:“那就得看你,只要你肯说实话,我就可以让你死得舒服些。”


  沈三娘道:“你要我说什么?”


  这人的手,从地上提起了那大包袱,道:“这包袱虽不小,但万马堂的财产却绝不止这些,你们临走时,把他的财产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沈三娘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这人悠然道:“你只要再说一句‘不知道’,我就剥光你的衣服,先用用你,然后再挑断你的脚筋,把你卖到山下的土婊馆去。”他微笑着,又道:“有的男人并不挑剔,残废的女人他们也一样要的。”


  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


  这人说话的声音温柔而斯文,本该是个很有教养的年轻人。但他说的话,做的事,却比野兽还凶暴残忍。


  沈三娘道:“我……我……”


  忽然间,山林那边传来了一阵清悦的铃声。


  一个很好听的少女声音在说:“我知道他一定是从这条路走的,我有预感。”


  有个男人笑了。


  那少女又大声道:“你笑什么?我告诉你,千万不要小看了女人的预感,那有时的确比诸葛亮算的卦还要灵。”


  这声音沈三娘没有听过,但是那男人的笑声却很熟悉。


  她忽然想起这个人是谁,她的心跳立刻加快。


  然后她就忽然发现,用脚踩着她的背脊的那个人,已忽然无踪无影。


  叶开从林中走出来的时候,也没看见第二个人……只看见了一个女人倒在泉水旁。


  他当然也看见了这女人背上的刀。人还活着,还在喘息。


  他冲过来,抱起这女人,突然失声而呼道:“沈三娘。”


  沈三娘笑了,笑得说不出的悲哀凄凉。


  她本来实在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看见叶开,但是看见了他,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她呻吟着,忽然曼声而吟:“天皇皇,地皇皇。人如玉,玉生香,万马堂中沈三娘……”


  她笑得更凄凉了,轻轻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这歌?”


  叶开当然记得。这本是那天晚上,他在那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中,看到沈三娘时,随口唱出来的。


  他想不到沈三娘直到现在还记得。


  沈三娘凄然道:“你一定想不到我还记得吧,那天晚上你…”


  叶开笑了,笑得也很凄凉,道:“我只记得那天晚上陪我喝酒的不是你。”


  沈三娘嫣然道:“我也记得,那天晚上你根本没有到那里去过。”挣扎着说完这句话,鲜血又从她嘴角涌出。


  叶开轻轻地用指尖替她擦了擦,心里又悲伤,又愤怒,忍不住问道:“这也是马空群下的毒手?”


  沈三娘道:“不是他!”


  叶开道:“不是他是谁?”


  沈三娘喘息着,道:“是个年轻人,我连看都没有看见他。”


  叶开道:“但你却知道他是个年轻人?”


  沈三娘道:“因为我听见他的声音,他刚才还在逼我,问我知不知道马空群的财产藏在哪里,听见了你们的声音他才走的。”


  叶开道:“马空群呢?”


  沈三娘道:“他也走了,就像忽然看见了鬼一样,逃下山去了。””叶开皱眉道:“他为什么要逃?他看见了什么?”


  沈三娘咬着牙,道:“他一定以为你们追上来了,他……”


  叶开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失声道:“他一定看见了你背上的刀”三寸七分长的刀。


  飞刀!


  叶开撕下了一片衣襟,用他身上带的金创药,塞住了沈三娘的伤口。然后他就拔出了这柄刀。


  薄而利的刀锋,在太阳下闪着亮,光芒刺进了傅红雪的眼睛。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就好像真的被刺了一刀。


  叶开忽然回头,看着他,道:“你当然见过这种刀。”


  傅红雪脸色的苍白度又接近透明了,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点头。


  他不能不承认。


  第一次看见这种刀,是在李马虎的杂货店,第二次看见这种刀,是在那已被血洗过的长街上,第三次看见这种刀,是在那令他心都粉碎了的暗室中,在他那身世凄凉的情人尸身旁。


  每一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只要一闭起眼睛,就仿佛能看见李马虎那张惊怖欲绝的脸,看见孩子身上飞溅出的血花……可是他以前想的难道就错了?


  叶开凝视着他,缓缓道:“你现在总该明自,这种刀并不是只有我能用的。”


  傅红雪沉默。


  叶开叹道:“其实我若真要暗算别人时,就绝不会使用这种刀,也绝不会让它被别人看到。”


  傅红雪忽然道:“因为这是种很特别的刀?”


  叶开道:“是的!”


  傅红雪道:“别人既然连看都看不见这种刀,又怎么能打造?”


  叶开叹了口气,道:“这一点我也想不通,能打造出这种刀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他苦笑道,又道:“我只知道无论谁要害别人时,都得费些苦心的。”


  傅红雪道:“你认为这是别人在故意陷害你?”


  叶开苦笑道:“难道你还看不出?”


  傅红雪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他若不愿回答一个问题时,就会垂头看着自己的刀。


  叶开道:“这个人让你认为我是挑起你和‘神刀’郭威那场血战的祸首,又让你认为我是谋害翠浓的主凶,那时丁灵琳恰巧被她二哥带走,连一个能替我证明的人都没有。”


  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他这么做,显然只为了要在你我之间造成一段不可化解的仇恨,要我们拼个你死我活。”


  傅红雪握刀的手上,又有青筋凸出,却还沉默着。


  叶开道:“看来他的确是费了一番苦心的,因为他这计划实在很周密,令我根本连辩自的机会都没有,若不是这次终于露了马脚,我无论怎么解释,你都不会相信的。”


  傅红雪也不能不承认,他的确连一个字都没有解释过。


  叶开道:“这次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们还没有打得头破血流,居然还在一起。”


  他苦笑着又道:“三娘若已死了,你若不是跟我一起来的,想必又会认为害死三娘的凶手是我——现在马空群就一定会这么样想的。”


  丁灵琳一直嘟着嘴,在旁边生气,谁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生气的。但现在她却忍不住问道:“你想不想得出谁会这么恨你?要这样子害你?”


  叶开道:“我想不出,所以我一定要问清楚。”


  他垂下头,才发现沈三娘竟又挣扎着抬起头来,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在看着丁灵琳。


  丁灵琳也在用一种奇怪的眼色看着她。


  叶开道:“这位沈三娘,你还没有见过……”丁灵琳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知道她是谁,只不过不知道她怎么跟你这么熟的,你对她好像比对我还要好得多。”


  叶开忽然明白她是为什么在生气了。她又在吃醋。


  这女孩子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吃醋,一吃起醋来,就什么都不管了,什么话她都说得出口。


  可是沈三娘为什么会用这种眼光看着她呢?


  叶开想不通。


  丁灵琳冷笑道:“喂,我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理我?”


  叶开根本就不准备理她,她吃起醋来的时候,就根本不可理喻。


  丁灵琳的火气当然更大了,冷笑道:“我看你们之间好像有很多值得回忆的事,是不是要我躲开点,好让你们慢慢的说?”


  叶开道:“是的。”


  丁灵琳瞪着他,眼圈忽然红了,撇了撇嘴,跺了跺脚,竟真的扭头就走。


  叶开也根本就不准备拉她。


  沈三娘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小姑娘爱你已爱得要命,你不该故意气她的。”


  叶开笑了笑,说道:“可是我的确有很多的话要跟你说。”


  沈三娘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刚才暗算我的那个人,说话709是什么口音?”


  叶开笑道:“跟你说话的确是件愉快的事,你好像永远都能猜得出别人心里在想什么。”


  沈三娘也笑了,笑得却更酸楚。她唯一不能了解的人,就是马空群,但却已将这一生交给了他。


  她了解别人又有什么用?


  过了很久,她才提起精神来,说道:“那个人说的是北方话,听声音绝不会超过三十岁,说起话来很温柔,就算他说要杀你的时候,也是用温柔的声音说出来的,甚至还好像带着微笑。”


  叶开叹道:“世上本就有很多笑里藏刀的人,这并不能算得特别。”


  沈三娘道:“他说话只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叶开立刻追问,道:“哪一点。”


  沈三娘道:“每次他说到‘人’这个字的时候,舌头总好像卷不过来,总带着点‘能’字的声音,就好像刚才那位丁姑娘一样。”现在叶开终于明白,她刚才为什么用那种奇怪的眼色看着丁灵琳了。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但脸色却已变得很苍白,苍白得甚至比傅红雪还要可怕。


  沈三娘看着他的脸色,忍不住问道:“你已知道他是谁了?”


  叶开似在发怔,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摇了摇头。


  沈三娘道:“你在想什么?”


  这次叶开竞连她在说什么都没有听到,因为他耳朵里好像有个声音在大吼。“人都到齐了么?”


  “人……”


  他的人仿佛突然被雷电击中,突然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忽然发出一种很奇怪的红光。


  连傅红雪都已忍不住抬起头,吃惊的看着他。


  丁灵琳当然更吃惊。她虽然远远的站在那边,但眼睛始终是盯在叶开身上的。


  她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叶开像这样子,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过,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叶开以往是个最沉得住气的人,你就算一刀把他的鼻子割下来,他脸上也绝不会有这么奇怪的表情。他脸上虽然在发着光,但眼睛里却仿佛带着种奇特的痛苦和恐惧。没有人能形容他这种表情,没有人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看到他这种表情,丁灵琳连心都碎了。


  她刚才还在心里发过誓,永远再也不理这个人,但现在却早已忘得于干净净。


  她奔过来,拉起叶开的手,叶开的手也冰凉。


  她更急,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怎么忽然变成这样子的?”


  叶开道:“我……我在生气。”


  了灵琳道:“生谁的气?”


  叶开道:“你。”


  丁灵琳垂下头,却偷偷地笑了。


  叶开忍不住问:“我在生你的气,你反而笑?”


  女人的心事,的确是费人猜疑。


  丁灵琳垂着头,道:“就因为你生我的气,所以我才开心。”


  叶开更不懂:“为什么开心?”


  丁灵琳道:“因为……因为你若不喜欢我,又怎么会为我气成这样子?”


  叶开也笑了,但笑得却还是没有平时那么开朗,笑容中竞仿佛带着很深的忧虑。


  丁灵琳看不见,因为她整个人都已依偎在他怀里,无论有多少人在旁边看着,她也不在乎,她从不想掩饰自己对叶开的感情。


  傅红雪看着他们,忽然转过身,走下山去。


  泉水从山上流下来,阻住了他的路,可是他却没有看见。


  他笔直的走过去,走在水里,冰冷的水淹没了他的腿。可是他没有感觉。


  叶开在后面呼唤:“等一等,我们一起走,一起去找马空群。”


  他也没有听见。他走得很慢,却绝不回头。


  叶开目送着他瘦削孤独的背影,忍不住叹息,道:“他真的变了,不但变得更孤独,而且很消沉,再这样下去,我只担心……”


  他没有说下去,他不忍说下去。


  沈三娘却忽然问:“他怎么会变的?”


  叶开黯然道:“他亲眼看着一个他唯一真心相爱的女孩子死在他面前,却救不了她。”


  沈三娘道:“翠浓?”


  叶开道:“不错,翠浓。”


  沈三娘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轻轻叹息,道:“我实在想不到他竞会真的爱上了翠浓!”


  叶开道:“你是不是认为翠浓不值得他爱?”


  沈三娘没有回答,她没法子回答。


  叶开笑了笑,笑得很悲伤,缓缓道:“只可惜这世上却偏偏有很多人要爱上他本不该爱的人,这本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和痛苦。”


  沈三娘终于也忍不住黯然叹息,喃喃道:“这是为了什么?又有谁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人类的情感,本就是最难捉摸的,本就没有人能控制得住。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类才有悲哀,才有痛苦。


  叶开看着沈三娘,眼睛里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无论谁受了傅红雪那样的打击,都难免会跟他一样,一天天消沉下去的,只不过,这世上也许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


  沈三娘道:“谁?”


  叶开道:“你。”


  沈三娘沉默着,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所以我不能死,我的确还有很多事要做……”


  有很多人都不能死,却偏偏还是死了。


  生、老、病、死,本就全都不是人类自己所能主宰的。这也正是人类永恒的悲哀和痛苦。


  马空群关起房门,上好闩,然后他就倒了下去,倒在床上,木板又冰又硬,就像是棺材一样。


  屋子里也阴暗潮湿如坟墓。只不过他总算还沿着,无论如何,活着总比死了的好。


  老人为什么总是要比年轻人怕死,其实他的生命明明已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却反而偏偏越是要留恋。


  他年轻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死是件可怕的事。床单上有种发了霉的味道,仿佛还带着马粪臭气,他忽然觉得要呕吐。


  其实他本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他出生的那间屋子,几乎比这里还要臭。等到他开始闯荡江湖时,为了逃避仇家的追踪,他甚至真的在马粪堆里躲藏过两天一夜。


  有一次同白家兄弟在长白山中遇伏,被三帮采参客围剿,逃窜人荒山时,他们甚至喝过自己的尿。


  这种艰苦的日子,现在他虽然已不习惯,却还是可以忍受。


  他要呕吐,并不是因为这臭气,而是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耻。一个男人看着自己的女人在面前倒下去时,无论如何都不该逃的。


  可是他当时实在太恐惧,因为他以前也看过那种同样的刀。刀锋薄而锋利,才三寸七分长,但却已无疑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一种刀。“这就是小李飞刀。”


  白天羽手里拿着这么样一柄刀,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


  “你们来看看,这就是小李飞刀!是小李探花亲手送给我的。”


  那时正是马空群第一次看见这种刀。


  刀锋上还有个“忍”字。


  “这忍字,也是小李探花亲手用另一柄刀划上去的,他说他能活到现在,就因为他一直都很了解这个‘忍’字的意思,所以他要将这个字转送给我。”


  当时他的确很接受小李探花的好意,白天羽并不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人。


  “他还答应我,等我第三个儿子生出来的时候,可以送到他那里去,他还说,这世上假如还有人能学会他的飞刀,就一定是我的儿子。”


  只可惜他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就已死,因为他已忘记了小李探花送给他的那个“忍”字。


  天色已渐渐暗了。


  马空群凝视着由灰白变为漆黑的窗户,只希望自己能睡一觉。他相信这是个最安全的地方。从山上下来后,他并没有在那边的农村停着,就一直逃来这里。


  他在这里停下来,只为连他自己都从来没看见过这么阴暗破旧的客栈。


  这里非但没有别的客人,连伙计都没有,只有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在这里死守着,因为他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马空群忽然觉得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看见了这老人,他不禁想到自己。


  “我呢?我难道也跟他一样,也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捏紧双拳,自己对自己冷笑。


  这时破旧的窗户外,忽然传来一阵油葱煮面的香气,就仿佛比刚从火上拿下的小牛腰肉还香。


  他全身都仿佛软了,连手指都仿佛在发抖。饥饿,原来竟是件如此无法忍受的事。


  在路上经过一家面摊子时,他本来想去吃碗面的,但他刚走过去,就想起自己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


  万马堂的主人,无论走到哪里,本都不需要带一文钱的。


  就像大多数豪富一样,多年来他都已没有带钱的习惯,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过一粒米。他软软地站起来,才发觉自己的虚弱,饥饿竟已使得他几乎不能再支持下去。


  推开门,走过阴暗小院,他总算找到了厨房。那半聋半瞎的老头,正将一大碗粗汤面摆到桌上。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来,面汤的颜色就像是泥水,上面还飘着根发了黄的菜叶。


  可是在他看来,已是一顿很丰盛的晚餐。


  他挺起胸走过去,大声道:“这碗面给我,你再煮一碗。”


  直到现在,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命令的口气,只可惜现在已没有人将他的话当作命令了。


  老头子看着他,很快的摇了摇头。


  马空群皱眉道:“你听不见?”


  老头子却露出一嘴残缺发黄的牙齿笑了,道:“我又不是聋子,怎会听不见,只不过这碗面是我要吃的,等我吃完了,倒可以再给你煮一碗,但是也得先拿钱给我去买面。”


  马空群沉下了脸,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像你这样对客人,怎么能做生意?”


  老头子又笑了,道:“我本来就不是在做生意。”


  马空群道:“那你这店开着是干什么的?”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什么也不干,只不过在这里等死,若不是快死的人,怎么会到这地方来。”


  他连看都不看马空群一眼,忽然弯下腰,竟吐了几口口水在面碗里,喃喃道:“我知道你也是个没钱付帐的人,那破屋子让你白住两天也没关系,但这碗面却是我的,你要吃,除非你敢吃我的口水。”


  马空群怔住。他怔住在那里,紧握着双拳,几乎忍不住想一拳将这老头子胃里的苦水打出来。


  可是他忍住了。他现在竟连怒气都发作不出,只觉得满嘴又酸又苦,也不知是该大笑几声?还是该大哭一场?纵横一世的他,难道竟会在这又脏又臭的厨房里,为了一碗泥水似的粗汤面,杀死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他实在觉得很好笑。


  他忍不住笑了,但这种笑却实在比哭还悲哀。


  一阵风吹过,几片枯叶在地上打着滚。


  “我现在岂非也正如这落叶一样?也正在烂泥中打滚?”


  马空群垂着头,走过院子,上弦月冷清清的光芒,将他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他推开门的时候,月光也跟着照了进去,照在一个人身上。一个人幽灵般站在黑暗里,门推开时,冷清清的月光就恰好照着她身上穿的衣裳——一件红色的短褡衫,配着条黑缎子上绣着火红桃花的百折湘裙。


  马空群的呼吸突然停顿。他认得这套衣裳,沈三娘第一次来见他时,穿的就是这件衣裳,就在那天的晚上,他从她身上脱下了这套衣裳,占有了她。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他永远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她带着泪,轻语央求他的脸,也忘不了这套衣裳,虽然这套衣裳她已多年没有穿过了。


  现在她怎么会又穿上这套衣裳?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莫非她还没有死?


  马空群忍不住轻轻呼唤:“三娘,是你?”


  没有回答,没有声音。只有风声从门外吹进来,吹得她整个人飘飘荡荡的,就仿佛要乘风而去。


  有的人竞好像既没有血,也没有肉,只不过有副空荡荡的躯壳而已。也许连躯壳都没有,只不过是她的鬼魂,她无论是死是活,都要来问问这个负心汉,问他为什么要抛下她,只顾自己逃命?


  马空群的脸色已铁青,黯然道:“三娘,我知道对不起你,无论你是人是鬼,从今以后,我都不会再抛下你了。”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人已慢慢地走过去,说到这里,突然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臂。


  站在这里的,既不是她的人,也不是她的鬼魂,只不过是个穿着她衣裳的稻草人而已。


  马空群的脸色已变了,正想翻身,一柄剑已抵在他背脊上,冰冷的剑锋,已刺透了他的衣裳。一个人从门后走出来,悠然长吟:“天皇皇,地皇皇。关东万马堂,马如龙,人如钢!”


  马空群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是个人,跟你一样,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既不是鬼也不是钢,所以我若是你,我现在一定会老老实实地站着,连一动都不动。”


  他的声音尖锐而奇特,显然不是他本来的声音。


  他冷冷地接着道:“你当然也不愿意看见这柄剑从你胸膛里刺出去的。”


  他的手用了用力,冰冷的剑锋,就似已将刺入了肉里。


  马空群却反而松了口气,因为这是柄剑,不是刀;因为这个人也不是傅红雪,傅红雪来的时候纵然会在他背后出现,也绝不会改变声音的。


  这人道:“你最好也不要胡思乱想,因为永远也想不出我是谁的。”


  马空群道:“你怎知我是谁?”


  这人笑道:“我早就认识你,只不过从来没有想到,马如龙、人如钢的关东万马堂,居然也有自己知道自己对不起人的时候,沈三娘若是没有死,听到你的话一定开心得很。”


  马空群道:“你……你也知道沈三娘?”


  这人道:“我什么事都知道,所以无论什么事你最好都不要瞒我。”


  马空群道:“这套衣裳是你从她包袱里拿来的?”


  这人冷笑,冷笑有时也有默认的意思。


  马空群心里一阵刺痛,他没有想到沈三娘还会偷偷的保藏着这套衣裳。那天晚上的欢乐与痛苦,她是不是也同样偷偷的保藏在心里?


  马空群咬着牙,突然冷笑,道:“装神弄鬼,倒也可算上好主意,但你却不该用这套衣裳的。因为你这么做已等于告诉了我,杀沈三娘的人就是你。”


  他声音中也充满了仇恨,接着道:“你不但杀予她的人,还偷走了她的包袱……”


  这人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你难道没有杀过人?我的手段虽狠毒,至少还比你好些,我至少还没有杀过跟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也不没有用兄弟的财产到关东去开马场。”


  马空群脸色又变了,江湖知道这秘密的人、至今还没有几个。甚至连傅红雪自己也许都不知道,他开创万马堂用的钱,本是白家的。


  这人怎么会知道?马空群突然觉得有种刀锋般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人悠然道:“我说过,我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你现在总该已明白我不是唬你的。”


  马空群道:“你既然都知道,还想要什么?”


  这人道:“也不想要什么,只不过要你将你从别人手上夺过去的财产交出来而已。”


  马空群道:“你要,你就去拿吧,只可惜昔日那马肥草长的万马堂,今后只怕已变成了一片荒地。”


  这人冷笑道:“你也该知道我要的不是那片荒地,是你偷799偷藏起来的珠宝。”


  这人道:“昔年‘神刀堂’独霸武林,纵横天下,声势还在上官金虹的‘金钱帮’之上,上官金虹死了后,还遗下一笔数字吓人的财富,何况神刀堂。”


  马空群道:“只可惜我并不是神刀堂的人。”


  这人冷冷道:“你当然不是,你只不过是谋杀神刀堂主人的凶手而已,你叫别人做你的帮凶,杀了白天羽,却一个人独吞了他的财产,只可怜那些死在梅花庵外的人,真是死得冤枉呀……冤枉。”


  马空群连手足都已冰冷,他忽然发现这个人知道得实在大多了。


  这人又厉声道:“那些人的孤寡遗孀,有的已衣食不继,现在我正是替他们来跟你结清这笔帐!”


  马空群忽然冷笑道:“但你又怎么知道死在梅花庵外的是些什么人?”


  这人没有开口,手里的剑竟似忽然抖了抖。


  马空群一字字道:“除了我之外,这世上本来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些人是谁,只有一个人……我从来未想到他会将这秘密告诉第二个人的。”


  他的声音冰冷恶毒,慢慢地接着道:“但你却已是知道这秘密的第二个人了,你究竟是谁?”


  这人冷笑地答道:“现在你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谁了。”


  马空群冷冷道:“那么你只怕也永远不会知道那批宝藏在哪里。”


  这人似又怔住。


  马空群又道:“何况,你纵然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若真的杀了我,我死后不出三天,就会有人将你们家的秘密说出来,让天下武林中的人全都知道……白家的后代当然也一定会知道。”


  这人手里的剑似乎又抖了抖,冷笑着道:“你若死了,还有谁能说出这秘密?”


  他毕竟还年轻,无论多么阴沉狡猾,也比不上马空群这种老狐狸的。这句话也有示弱之意,而且已无异承认他就是马空群所想到的那个人了。


  马空群眼睛里已发出了光,冷冷道:“我活着的时候,的确没有人能说出这秘密。”


  这人忍不住问道:“你死了反而有?”


  马空群道:“不错。”


  这人道:“你……你是不是留了一封信在一个人手里?你若死了,他就会将这封信公开?”


  马空群淡淡道:“看来你倒也是个聪明人,居然也能想到这种法子。”


  这人道:“我能想得到,但我却不信。”


  马空群道:“哦?”


  这人道:“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你信任的人,你能将那种秘密的信交给他?”


  马空群忽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要我告诉你那个人是谁,等你杀了我之后,就去杀他?”


  这人不说话了。


  马空群淡淡笑道:“你用的这法子本来的确不错,只可惜这种法子我三十年前就已用过了。”


  这人沉默着,过了很久,也笑了笑,道:“你难道认为我会这样放了你?”


  马空群道:“你当然不会,但我们却不妨来做个交易。”


  这人道:“什么交易?”


  马空群道:“你陪我去杀了傅红雪,我带你去找那宝藏,你替我保守秘密,我也绝不提起你一个字。我藏起那批珠宝,也足够你我两个人用的,你说这交易公道不公道?”


  这人沉默着,显然又有些动心。


  马空群道:“何况,你也该知道,你的上一代,本是天下唯一能和我共同保守那秘密的人,因为我信任他,他也信任我,所以我们才能做出那种惊天动地的大事,现在我们的机会岂非比当年更好?”


  这人迟疑着,缓缓道:“我可以答应你,只不过要先取宝藏,再杀傅红雪。”马空群道:“行。”


  这人道:“还有,在我们去取宝藏的时候,我还得点住你双臂的穴道。”


  马空群道:“你难道还怕我对你出手?”


  这人道:“我只问答不答应。”


  马空群笑了笑,道:“也许,我既然能信任你的上一代,就也能同样信任你。”


  这人终于松了口气,道:“我只点你左右双肩的‘肩井’穴,让你不能出手而已。”


  他踏前一步,用本在捏着剑诀的左手食中两指,点向马空群的右肩。


  这时候他当然不能不先将右手的剑垂下去一点,否则他的手指就点不到马空群的肩头。


  只不过这也是一刹那间的事,他右手的剑一垂,左手已点了过去,他自信出手绝不比任何人慢,但他却还是不够快。


  也就在这刹那间,马空群突然一侧身,一个时拳打在他右助下,接着反手挥拳,痛击他的面颊。


  这人听见自己肋骨折断的声音,人已被打得飞了出去。


  他只觉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黑暗中还有无数金星在跳动。


  可是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晕过去,十五年朝夕不断的苦练,他不但学会了打人,也学会了挨打。他身子落在地上时,突然用力一咬嘴唇,剧痛使得他总算还保持清醒。


  然后他的人已在地上滚了出去。


  马空群追出来时,只见他的手一扬,接着,就是刀光一闪!


  刀光如闪电,是飞刀!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小李飞刀的威名,至今仍足以令江湖中人魂飞魄散。这虽然不是小李的飞刀,却也已震散了马空群的魂魄;他竞不敢伸手去接,闪避的动作也因恐惧而变得慢了些。


  刀光一闪而没,已钉在他肩上。这也是飞刀。可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绝没有任何人的飞刀能比得上小李飞刀!


  就正如天上的星光虽亮,却绝没有任何一颗星的光芒能比得上明月。


  这柄刀若是小李飞刀的,马空群的动作纵然再快十倍,也是一样闪避不开,因为小李飞刀已不仅是一柄飞刀,只因每个人自己先已决定这一刀是避不开的。


  这种想法也正如每个人都知道,天降的灾祸是谁都无法避免的一样。刀光一闪,他的人已滚出院子,翻身跃起。


  马空群只看见一条穿着黑衣的人影一闪,就没入了黑暗里。他咬了咬牙,拔出肩上的刀,追了出去。


  他相信这个人一定逃不远的,无论谁挨了他两拳之后,都一定逃不远的。






43章 世家之后

  夜,夜色深沉。


  冷清清的上弦月,照着他苍白的脸,也照着他漆黑的刀!


  傅红雪静静地站在月光下,前面是一片荒林,后面是一片荒山。


  他一个人孤零零的面对着这无边无际的荒凉黑暗,似已脱离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似也遗忘了他。


  他身无分文,饥饿、寒冷而疲倦。


  他无处可去,因为他虽然有家,却不能回去。


  他的情人被他亲手埋葬,他想替她复仇,却连杀她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知道的一个仇人是马空群,但却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寻找?叶开将他当作朋友,但他非但拒绝接受,而且还要逃避。


  可是除了叶开外,就再也没有一个人将他当作朋友,他就算死在路上,只怕也没有人会理睬。


  世界虽然大,却似已没有容纳他这么样一个人的地方。


  他活在世界上,已像是多余的。


  可是他偏偏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又怎么样呢?应该往哪条路走?应该到哪里去?他不知道。


  他甚至连今天晚上该到哪里去都不知道,甚至连一家最阴暗破旧的客栈,他都不敢走进去,因为他身上已连一枚铜钱都没有。


  ——难道就这样在这里站着,等着天亮?但天亮后又怎么样呢?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空虚恐惧。


  以前他至少还有个人可想,思念纵然痛苦,至少还有个人值得他思念,但现在呢?现在他还有什么?还剩下什么?他心里只觉得空空荡荡的,甚至连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都变得很遥远,很虚幻了。这才是真正可怕的。


  他咬着牙,勉强控制着自己,这里虽然没有人看见,他还是不愿意让眼泪流下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人从黑暗的荒林中飞奔了出来。一个满面鲜血的黑衣人。


  他就像是在被恶鬼追赶着似的,连前面的人都看不见,几乎撞在傅红雪身上。


  等到他看见傅红雪时,己无法回头了,他那张本已被人打得破碎扭曲的脸,突然又因惊惧而变形。


  傅红雪倒并不觉得奇怪,无论谁都想不到如此深夜中,还会有个人像他这样子站在这里的。


  他甚至连看都懒得多看这黑衣人一眼。


  黑衣人却在吃惊地看着他,一步步向后退,退了几步,忽然道:“你就是傅红雪?”傅红雪也不禁觉得很意外,道:“你是谁?怎么会认得我?”


  黑衣人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指着身后的荒林,道:“马空群就在后面,你……你快去杀了他!”


  傅红雪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似弓弦般绷紧。


  他历尽艰苦,走得脚底都生了老茧,也找不到的仇人行踪,竞被这个陌生的夜行人说了出来,他实在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黑衣人似已看出了他的心思,立刻接着又道:“我跟你素不相识,为什么要骗你?你至少总该过去看看,那对你总不会有什么损失。”


  傅红雪没有再问。


  不管这黑衣人是谁,他的确没有说这种谎话的理由,何况他纵然说谎又如何!一个人若已根本一无所有,又还怕损失什么?傅红雪慢慢地转过身,然后他的人就已忽然掠入了荒林。


  黑衣人再也没有想到这残废憔悴的少年,身法竟如此轻健,行动竟如此迅速。


  他目中现出忧虑之色,忽然大声道:“马空群不但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他无论说我什么话,你都千万不能相信。”


  他本就是个思虑很周密的人,显然生怕傅红雪听了马空群的话,再回头来追他。


  他绝未想到这句话竟是他一生中最致命的错误。


  这句话刚说完,傅红雪竟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苍白的脸上,带着种奇特可怕的表情,瞪着他一字字道:“你说马空群是你的什么人?”他那双冷漠疲倦的眼睛里,现在也突然变得刀锋般的锐利。黑衣人被这双眼睛瞪着,竞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道:“我说他是……是我的仇人!”


  “仇人……人!”傅红雪看着他,整个人都似已变成了块木头。


  “每次他说到‘人’这个字的时候,舌头好像卷不过来,总是带着点‘能’字的声音……”沈三娘说的话就像轰雷闪电般在敲击着他的耳鼓。他苍白的脸,突然变得火焰般燃烧了起来。全身也在不停地抖。只有那只手,那只握刀的手,还是稳定的。他已将全身的力量,全都集中在这只手上——苍白的手,漆黑的刀。黑衣人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道:“你……你难道还不相信我的话?”


  傅红雪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突然转头,面向着东方跪下。


  黑衣人怔住,他实在猜不透这奇特的少年,究竟在于什么?冷清清的月光,照在傅红雪脸上,他目中似已有了泪光,喃喃低语着:“我总算已找到了你的仇人,你在九泉之下已可瞑目了。”


  黑农人不懂他在说什么,却突然觉得有种诡秘而不祥的预兆,竟不由自主一步步往后退,准备一走了之。


  可是傅红雪却忽然又已到了他面前,冷冷道:“你刀呢?”


  黑衣人怔了怔,道:“什么刀?”


  傅红雪道:“飞刀。”


  黑衣人目中突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失声道:“我哪有什么飞刀?”


  傅红雪咬着牙,瞪着他,道:“我本该现在就一刀杀了你的,只不过我还有话要问你!”


  傅红雪的声音也已嘶哑,厉声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为什么要害翠浓?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衣人道:“你……你说的话我根本完全听不懂,我根本不认识你。”


  傅红雪狂怒、颤抖,但那只握刀的手却还是稳定如铁石。


  突然间,刀已出鞘,刀光如闪电般挥出,黑衣人却已经倒下,滚出了两丈。刀光一闪,他的人就已先倒下。


  他对这柄刀的出手,不但早已防备,而且竟好像早已准备了很多法子,来闪避这一刀。


  这一刀出手,锋锐凌厉,势不可挡,天下本没有人能招架,可是他居然能闪避开这一刀。


  刀光闪起,人先倒下——在他这种情况下,几乎已没有更好的法子能闪避这一刀。


  这种法子绝不是仓猝间所能用得出的,为了闪避这一刀,他必定已准备了很久。


  他身子翻出,手已挥起。他的飞刀也已终于出手。


  只听“叮”的一声,火星四溅,两道闪电般的刀光一触,飞刀落下。


  黑衣人再一滚,已滚下了山坡,突然觉得肋下一阵剧痛,刚才被马空群肘拳击中的地方,现在就像有柄锥子在刺着。


  他想再提起,已提不起。


  刀光又一闪,冰凉的刀锋,已到了他的咽喉。


  这凌厉凤发、锐不可挡的一刀竟已在这一刹那间,突然停顿。


  握刀的这一只手,已将力量完全控制自如。刀锋只不过将黑衣人咽喉上的皮肉,划破了一道血口,傅红雪怒盯着他,厉声道:“我问你的话,你说不说?”


  黑衣人终于叹了口气,道:“好,我说,我跟你并没有仇恨,我恨的是马空群,我杀了那女人,只因为她也是马空群的女儿。”


  傅红雪的身子突又僵硬,突然大吼,怒道:“你说谎!”


  黑衣人道:“我没有说谎,但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实在不多……”


  他喘息着,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的身子又开始发抖,抖得更剧烈。


  黑衣人接着道:“她和马芳铃并不同母所生的,她母亲本是关中采参客的妻子,随着她丈夫出关采参时,被马空群奸污强占了,所以那批参客一直对马空群恨之入骨。有一次在长白山中,出动了一百三十多个人,等着伏击马空群,为的就是这段仇恨,在那次血战中,白大侠白老前辈也在的。”


  那一次血战本是武林中极有名的战役,傅红雪幼年时也曾听他母亲说起过。


  ——这黑衣人说的难道是真的?傅红雪只觉全身的血管里,都仿佛有火焰燃烧了起来。


  黑衣人看着他,又道:“翠浓暗中一直是为万马堂刺探消息的,这一点想必你也知道,她出卖了沈三娘,也出卖了花满天,始终效忠于万马堂,正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是马空群,她的母亲临死前已将这秘密告诉了她。”


  他叹息着,慢慢地接着道:“血浓于水,这一点本是谁都不能怪她的,我杀她,只不过是因为要向马空群报复。”


  傅红雪额上的冷汗已雨点般流下。


  黑衣人道:“你也是马空群的仇人,你难道会为替他女儿复仇而杀我?”


  傅红雪道:“我还是不信,没有人肯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到萧别离那里去。”


  黑衣人冷冷道:“的确没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只不过,马空群根本就不是人。”


  他突然咬紧牙,嘶声大呼:“他根本就是个畜牲,是个野兽!”


  傅红雪满头冷汗,全身发抖,整个人已虚脱崩溃。


  他魂牵梦萦、生死难忘的情人,难道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女儿?他不敢相信,却已不能不信。


  他突然觉得嘴角肌肉开始抽搐,那可恨又可怕的病魔,又一次向他侵袭!他的心沉了下去。


  黑衣人看着他,目中露出了满意之色,冷冷道:“我的话已说完了,你若还要杀我,就动手吧。”


  傅红雪咬着牙,没有开口。他已不能开口,不敢开口,他必须用全身力量,集中全部精神,来对抗那可怕的病魔。


  他只要一开口,就可能立刻倒下去,像一只被人用鞭子抽打着的野狗般倒下去。


  黑衣人眼睛亮了,他已感觉到自己咽喉上的刀锋在渐渐软弱,渐渐下垂……


  只不过刀还在傅红雪手里,可怕的手,可怕的刀。


  黑衣人突然用全身力气,从刀锋下滚出,手脚并用,就像是野兽般窜上荒山,百忙中还反手发出了一刀。可是他却连看都不敢回头去看一眼,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远离这柄可怕的刀,走得越远越好。


  他所说的一切,所做的一切事,也只有一个目的——他要活下去,本就会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的。他当然想不到,他在匆忙中发出的那一刀,竟没有落空。这一刀已刺入傅红雪的胸膛!


  鲜血沿着冰冷的刀锋沁出时,傅红雪就倒了下去,倒在冰冷潮湿的地上。


  一弯清清的上弦月已没入荒山后。大地更加黑暗了,倒下去的人,是不是还能站起来呢?


  这黑衣人究竟是谁?他知道的事为什么有如此多?他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有很多成功的人都曾经倒下去,可是他们又站了起来!他们甚至倒下过十次,可是,他们又站了起来。他们不怕被人击倒!因为他们知道,只要你还有力气,还有勇气站起来,倒下去又何妨?


  傅红雪慢慢地站了起来。刀,还在他胸膛上。血还在流着,可是那恶毒的病魔,竞似也随着鲜血流出来。剧烈的疼痛,竟使得他立刻就感觉到疲倦、衰弱、饥饿!尤其是饥饿,他从来未想到饥饿竟是如此无法忍受的事。


  黑衣人已窜上荒山,不见了。傅红雪并没有追,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体力,追也没有用的。他已将所有的潜力全部用尽。山坡下的草丛中有金光闪动,是柄纯金的金如意。那是黑衣人逃窜上山,反手拔刀时,从他怀里掉下来的。


  傅红雪凝视着闪动的金光,慢慢地走过去,很快地拾起。若是在三个月以前,他也许宁可饿死,也绝不会去捡别人跌落的东西,甚至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可是这三个月来,他已学会了很多,也已改变了不少,他已明白成功是必须付出代价的。最重要的还是,他必须活下去。现在他更不能死,更不甘心就这样默默的死。就算死,也必须让那些伤害他的人付出代价来。只要能让他有力量站起来,有力量活下去,现在他甚至会去偷,去抢!


  奔过荒林,林外的山脚下,有个阴暗破旧的客栈,他刚才也曾经过。现在他已不再犹豫,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走过去,甚至连胸膛的刀都不敢拔下来,他不能再流血,流血会使他更衰弱。


  客栈里居然还有灯光。有灯,却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大门还开着。也不知是因为这小店的主人,已没有关门的力气?还是因为这地方根本就没值得他关门的理由?


  柜台后也没有人,小院里的落叶在秋凤中打着滚,灯光却在后面的小屋里。看见小屋上的烟囱,就知道那是厨房。厨房,岂非正像是温暖的火光,滚热的食物——这些岂非正是生命的力量。


  傅红雪很快的走过去,但却并没有在这厨房里找到食物和力量。他找到的又是死亡!炉灶已冷,灯也快灭了。一个满头白发、身形佝偻的老人,仰面倒在地上,咽喉上一块瘀血,手里还紧紧地握着双筷子,人却已冰冷僵硬。距离他尸身不远处,有只已被撕裂的破旧银袋,却是空的。


  这老人显然是在吃面时,被人一拳打在咽喉,立刻毙命。碗里的面是谁吃的呢?银袋里的一点碎银子,想必是被那杀人的凶手拿走了。可是他杀了人后,难道还会将死人剩下的半碗面也吃了下去?


  老人冰冷僵硬的脸上,也带着一种恐惧和不信的表情。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世上竟有人为半碗被他吐过口水的面,几枚破旧的铜钱,就忍心下毒手杀了他这个已半聋半瞎的可怜的老头子。他实在死不瞑目。


  傅红雪心里也充满了愤怒和痛苦,因为他正在问自己:这世上几乎很少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饥饿和贫穷的痛苦。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会为了半碗吃剩下的面、一点散碎银子而杀人!一个人若还没有走上绝路时,是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杀人的凶手是谁?难道他真的已走上了绝路?傅红雪忽然想起那黑衣人说的话,忽然想到马空群。不错,一定是马空群,他一定已看见了傅红雪,所以他一定要逃。可是他实在太饿,他必须吃点东西,哪怕只不过是半碗面也好。但他在杀过人后,吃这半碗面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想到他过去那些辉煌的往事,这半碗面吃在他嘴里时,又是什么滋味?


  傅红雪紧握着双手,突然觉得要呕吐。他恨,他愤怒,可是他同样也能感觉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和悲切。


  纵横一世,威镇关东,声名显赫,一时无两的万马堂主人,竟会为了半碗面而杀人!他自己吃下这半碗面后,是不是会觉得要呕吐?马空群的确要呕吐。可是他用尽全身一切力量忍耐住,他绝不能吐出来。


  泥水汤面,汤面里的口水,老人嘴里残缺的黄牙,眼睛里的轻蔑和讥诮……每件事都令他要呕吐。但无论什么样的食物,都同样能给人力量。


  他若将食物吐出来,就无异将力量吐出来,他现在迫切需要力量!每一分力量他都要!因为他现在一定要将每一分力量用出来,就像是那次在长白山里逃窜的时候一样。那次他甚至喝过自己的尿。但这次的情况却比那次更危险,因为这次他的敌人也远比上次更危险!更可怕!他亲眼看见傅红雪那凌厉风发、锐不可挡的刀光!他仿佛又看见了昔日那个永远都令他抬不起头来的人!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人手里的刀光飞起时,血花甚至比梅花庵外的梅花还鲜艳。


  他真正畏惧的也许并不是傅红雪,而是这个人!他仿佛又在傅红雪刀子上,看见了这个可怕的精神和力量!他无论是死是活,都再也不敢面对这个人的刀,再也不敢面对这个人的!就因为他知道这个人一定会在地狱等着他的,所以他才怕死!所以他一定要逃,他一定要活下去!可是他还能活多久呢?


  夜更深,秋也更深了。秋风中的寒意,已越来越重。用不了再过多久,树叶就会落尽,黄昏时就会刮起北风,然后在一个寒冷的早上,你推开窗子一看,就会发现大地结满冰雪。


  一个衣衫单薄、囊空如洗的老人,在冰天雪地里,是很难活下去的。马空群握起了手,紧紧地捏着十几枚铜钱,这正是从那老头子钱袋中找到的,也许还可以勉强去换顿粗面吃。以后又怎么办呢?以他的武功,他本可毫不费力的去盗几家大户,他甚至有把握可以独力劫下一队镖车。这种事他以前并不是没有做过,但现在却绝不能再做,那并不是因为他已厌恶这种生活,只不过现在他绝不能留下一点线索,让傅红雪找到。


  他抬起头,望着枯枝上已将落尽的秋叶,现在他只剩下一个地方去,只剩下一条路可走。这条路他本不想走的,但现在他已别无选择的余地了:柜台后的床底下,还有小半袋白面,和一口已生了锈的钱箱子。箱子里有条绣花手帕,里面包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票面却只有十两,有柄钢质很好的匕首,还有个制作得精巧的火折子。除了这三样东西外,就是些零星的小东西,显然都是在这里留宿的旅客遗落下来的,那老人居然还好好的保存着,等着别人回来拿。


  他一向是个很诚实的人,虽然他也明知道这些东西的物主是绝不会再回来的了。那包着银票的绣花手帕,是--个年轻的妇人留下来的。有天晚上,她悄悄地坐了一辆破车来,和一个已经在这里等了她三天的年轻人会面,半夜时又悄悄地溜走了。年轻人醒来时,并没有看见她留下的东西,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痴痴的流了半天泪,就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那少妇是不是已被迫嫁给了有钱的人家,却偷偷地溜到这里来和昔日的旧情人见最后一面的?那年轻人以后是不是会振作起来,忘记这段辛酸的往事?老头子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希望这年轻人不要像他一样,从此消沉下去。


  匕首和火折子是个穿着夜行人劲装的大汉留下来的,他半夜来投宿时,身上已带着伤。凌晨时,他屋子里就忽然响起一阵喊骂叱喝声,刀剑拍击声,从屋子里直打到院子里。老头子却只管蒙头大睡,等外面没有了人声时,才披着衣裳起来。外面的院子里有几滩血,屋子里枕头底下还留着这柄匕首和火折子,那受了伤的黑衣夜行人却已不见了。


  这些人一去之后当然是永远不会回头的,老人留下他们的东西,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平淡枯躁的生活,留一点回忆而已。傅红雪留下了银票和火折子。用那小半袋面,煮了一大锅浆糊一样的面糊,拌着一点油渣子吃了。然后他就在马空群耽过的那间房里,用冷水洗了个脸,准备睡一觉。屋子里阴暗而潮湿,还带着霉味,木板床又冷又硬,但是对傅红雪说来,这已足够舒服。人生中本就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只看你怎么去想而已。他静静地躺在黑暗里,他想睡却已是睡不着。


  他想的太多。


  马空群严肃阴沉的脸,黑衣人流着血的脸,叶开永远都带着微笑的脸……


  一张张脸仿佛在黑暗中飘动着,最后却忽然变成一个人,美丽的脸,美丽的眼睛,正在用一种悲苦中带着欣慰的表情看着他。


  ——无论她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她是不是马空群的女儿,她总算是为我而死的。


  他的命运中,已注定了要孤独寂寞一生。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个人的声音,比缎子还温柔的声音。


  “你几时来的?”


  一个人突然的推开门,走了进来,就像是黑暗中的幽灵。


  傅红雪虽然看不见这个人,却听得出她的声音。


  他永远忘不了这声音……


  那寂寞的边城,阴暗的窄巷,那黑暗却又温暖的斗室。


  她在那里等着他,第一天晚上,他记得她第一句说的仿佛也是这句话:“你几时来的?”


  “我要让你变成个真正的男人……”


  他记着,她的手导引着他,让他变了个真正的男人。


  “……因为有很多事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他忘不了她那缎于般光滑柔软的躯体,也忘不了奇异销魂的一刻。


  翠浓!难道是翠浓?难道这是他的翠浓?


  傅红雪突然跳起来,黑暗中人影已轻轻地将他拥抱。


  她的躯体还是那么柔软温暖,她的呼吸中还是带着那种令人永难忘怀的甜香。


  她在他耳畔轻语:“你是不是没有想到我会来?”


  傅红雪连咽喉都似已被塞住,甚至连呼吸都无法呼吸。


  “我知道你近来日子过得很苦,可是你千万不能灰心,你一定能找到马空群的,你若消沉下去,我们大家都会觉得很失望。”


  傅红雪的手在颤抖,慢慢地伸入怀里。


  突然间,火光一闪。


  黑暗的屋子里忽然有了光明——他竟打起了那火折子。


  他立刻看见了这个人,这个第一次让他享受到的女人。


  这个改变了他的一生,也令他永生难忘的女人,竟不是翠浓。


  是沈三娘。


  火光闪动,傅红雪的脸色更苍白,竟忍不住失声而呼:“是你!”


  沈三娘的脸也是苍白的,苍白得可怕,却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她想不到这里会忽然有了光亮?


  她身子半转,仿佛想用衣角掩起脸,却又回头来向傅红雪一笑,嫣然说道:“是我,你想不到是我吧?”


  傅红雪吃惊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点头。


  沈三娘道:“你以为是翠浓?”


  傅红雪没有回答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甚至连看都不敢再看她。


  沈三娘一双美丽的眼晴却盯在他脸上缓缓道:“我知道她已经死了,也知道这打击对你很大,我到这里来,只因为我希望你不要为她的死太悲伤。”


  她咬着嘴唇,迟疑着,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了两句话:“因为你本该爱的是我,不是她!”


  傅红雪笔直地站着,苍白的脸仿佛又已透明僵硬。


  沈三娘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以为她就是我,一直都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样一个人,所以你……”


  傅红雪打断了她的话,道:“你错了!”


  沈三娘道:“我错了?”


  傅红雪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人,却早已知道她并不是你。”


  沈三娘怔住。


  这次吃惊的是她,甚至比傅红雪刚看见她时还吃惊。


  过了很久,她才能发得出声音,“你知道么?你怎会知道的?难道她自己告诉了你?”


  傅红雪道:“她并没有告诉我,我也没有问,但是我却能感觉到……”他并没有再解释下去,因为这已不必解释。


  相爱的男女们在“相爱”时,有些甜蜜而微妙的感觉,本就不是第三者能领会的。沈三娘是很成熟、很懂事的女人,这种道理她当然能明潦。


  她忽然心里起了种很微妙的感觉,也不知为了什么,这种感觉竟仿佛令她很不舒服,过了很久,才勉强点了点头,轻轻道:“原来你并没有爱错人。”


  傅红雪道:“我没有。”


  他的态度忽然变得很坚定,很沉静,慢慢地接着道:“我爱她,只因为她就是她,我爱的就是她这么样一个人,绝没有任何别的原因。”


  沈三娘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明白。”


  现在她的确已明白,他纵然已知道她才是第一个女人,可是他爱的还是翠浓。


  爱情本就是没有条件,永无后悔的。


  她忽然又想起了马空群,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爱他,是不是爱错了人。


  傅红雪忽然道:“叶开呢?”


  沈三娘道:“他……他没有来。”


  傅红雪道:“你来告诉我这件事,是不是他的意思呢?”


  沈三娘道:“我来告诉你,只因为我觉得你有权知道这件事。”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但我却希望能将这件事永远忘记。”


  沈三娘勉强笑了笑道:“我,现在已经忘了。”


  傅红雪道:“那很好,很好……”


  他们互相凝视着,就好像是很普通的朋友一样。


  当他们想到在那黑暗的小屋中所发生的那件事,就好像在想别人的事一样。


  因为那时他们的肉体虽然已结合,却完全没有感情——这种结合本就永远不会在人们心里留下任何痕迹的。


  就在这时,傅红雪手里的火折子忽然熄灭。


  小室中又变成一片黑暗。


  虽然是同样的黑暗,虽然是同样的两个人,但他们的心情已完全不同。


  在那时,傅红雪只要一想起她发烫的胴体和嘴唇,全身就立刻像是在燃烧。


  现在,她显然已听见傅红雪那奇特的脚步声,慢慢的走了出去。


  “我并没有爱错人——我爱的就是她,绝没有任何别的原因。”


  叶开静静地听沈三娘说完了,心里还在咀嚼着这几句话。


  他自己心里仿佛也有很多感触,却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丁灵琳看着他,忽然笑道:“他说的这几句话,我早就说过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轻轻地道:“我说过我爱的就是你,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我都一样爱你。”


  叶开眼里却仿佛又出现了一抹令人无法了解的痛苦和忧虑,抬起头,凝视着东方已渐渐发白的穹苍,忽然问道:“你不会后悔?”


  丁灵琳道:“绝不会。”


  叶开笑了笑,笑得却似有些勉强,道:“假如我以后做出对不起你的事,你也不会后悔?”


  丁灵琳的表情也变得很坚决,就像是傅红雪刚才的表情一样。


  她微笑着道:“我为什么要后悔?我爱你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既没有别的原因,也没人逼我。”


  她笑得像是随着曙色来临的光明一样,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希望。沈三娘看着她,想到了傅红雪,忽然觉得他们才是真正幸福的人。因为他们敢去爱,而且能爱得真诚。


  她忍不住轻轻叹息,道:“也许我这次根本就不该再见他的。”


  叶开道:“可是你见了也不错。”


  沈三娘道:“哦?”


  叶开道:“因为你们这次相见,让我们明白了一件事。”


  沈三娘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叶开道:“他爱翠浓,并没错,因为他是真心爱她的。”


  他微笑着,接着道:“这件事让我们明自了,真心的爱,永远不会错的。”


  傅红雪面对着门,看着从街上走到这小饭铺的人,看着这小饭铺的人走出去。他忽然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憔悴疲倦,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种从不知目的在哪里的流浪寻找,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这种生活令他总觉得很疲倦,一种接近于绝望的疲倦。


  包在绣花手帕里那张十两的银票,已被他花光了,他既不知道这是属于谁的,也不想知道。


  但他却很想知道那金如意的主人是谁,只可惜这金如意打造得虽精巧,上面却没有一点标志,他现在又必须用它去换银子,用换来的银子再去寻找他的主人。若是没有这柄金如意,现在他甚至已不知道该怎么才能生活下去。


  但是他却决心要杀死它的主人,这实在是种讽刺,世上却偏偏会有这种事发生一这就是人生。


  有时人生就是一个最大的讽刺。


  傅红雪忽然又想喝酒了,他正在勉强控制着自己,忽然看见一个很触目的人从门外走进来。


  这人衣着很华丽,神情间充满了自信,对他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已很满足,对自己的未来也很有把握。


  他也的确是个很漂亮、很神气的年轻人,和现在的傅红雪,仿佛是种很强烈的对比。也许正因为这原因,所以傅红雪忽然对这人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也许他真正厌恶的并不是这个年轻人,而是他自己。


  这年轻人发亮的眼睛四下一转,竟忽然向他走了过来,居然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面上虽然带着微笑,却显得很虚假,很傲慢。他忽然道:“在下南宫青。”


  傅红雪不准备理他,所以只当没看见这个人,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南宫青”这名字,对他就全无意义,纵然他知道南宫青就是南官世家的大公子也是一样。


  “南官世家”虽然显赫,但对他已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这种态度显然令甫官青觉得有点意外,他凝视着傅红雪苍白的脸,忽然将那柄金如意从怀里掏了出来,道:“这是不是阁下刚才叫伙计拿去兑换银子的?”


  傅红雪终于点了点头。


  甫宫青忽然冷笑,道:“这就是件怪事了。因为我知道这柄金如意的主人并不是阁下。”


  傅红雪霍然抬头瞪着他,道:“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南官青道:“这本是我送给一位朋友的,我到这里来,就是要问问你,它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


  傅红雪心跳忽然加快,勉强控制着自己,道:“你说这柄金如意本是你的,你是不是能确定?”


  南官青冷笑道:“当然能。这本是‘九霞号’银楼里的名匠老董亲手打造的,刚才这店里的伙计不巧竟偏偏把它拿到‘九霞号’去换银子,更不巧的是,我又正好在那里。”这实在是件很凑巧的事,但世上却偏偏时常有这种事发生,所以人生中才会有很多令人意料不到的悲剧和喜剧。傅红雪沉默着,突也冷笑,道:“这柄金如意就算是你的,你现在也不该来问我。”


  甫宫青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你已将它送给了别人。”


  南宫青道:“但他却绝不会给你,更不会卖给你,所以我才奇怪。”


  傅红雪道:“你又怎知他不会送给我?”


  南官青沉着脸,迟疑着,终于缓缓道:“因为这本是我替舍妹订亲的信物。”


  傅红雪道:“真的?”


  南官青怒道:“这种事怎么会假?何况这事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傅红雪道:“你有儿个妹妹?”


  南官青道:“只有一个。”


  他已发觉这脸色苍白的年轻人,问的话越来越奇怪了。他回答这些话,也正是因为好奇,想看看傅红雪有什么用意。


  但傅红雪却忽然不问了,他已不必再问。


  江湖上既有很多人都已知道这件亲事,这条线索已足够让他查出那个神秘的黑衣人来。


  南宫青道:“你的活已问完了?”


  傅红雪看着他,看着他英俊傲慢的脸,奢侈华丽的衣服,看着他从袖口露出一双纤秀而干净的手,手指上戴着一枚巨大的汉玉斑指……这一切,忽然又使得傅红雪对他生出说不出的厌恶。


  南宫青也在看着他,冷冷道:“你是不是无话可说?”


  傅红雪忽然道:“还有一句。”


  南宫青道:“你说。”


  傅红雪又道:“我劝你最好赶快去替你妹妹改订一门亲事。”


  南宫青变色道:“为什么?”


  傅红雪冷冷道:“因为现在跟你妹妹订亲的这个人,已活不长了!”


  他慢慢地抬手,放在桌上,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南宫青的瞳孔突然收缩,失声道:“是你?”


  傅红雪道:“是我。”


  南宫青道:“我听说过你、这几个月来,我时常听人说起你。”


  傅红雪道:“哦?”


  南宫青道:“听说你就像瘟疫一样,无论你走到什么地方,那地方就有灾祸。”


  傅红雪道:“还有呢?”


  南官青道:“听说你不但毁了万马堂,还毁了不少很有名声地位的武林高手,你的武功想必不错。”


  傅红雪道:“你不服?”


  南宫青突然笑了,冷笑着道:“你要我服你?你为什么不去死?”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等他笑完了才慢慢他说出了四个字!


  “拨你的剑!”


  三尺七寸长的剑,用金钩挂在他腰畔的丝条上,制作得极考究的鲨鱼皮剑鞘,镶着七颗发亮的宝石。南宫青的手已握上剑鞘,他的手也已变成了苍白色的。


  他冷笑着道:“听说你这柄刀是别人只有在临死前才能看得到的,我这柄剑却并不一样,不妨先给你看看。”突然间,他的人已平空掠起,剑也出鞘。闪亮的剑光,带着种清越龙吟声,从半空中飞下来。


  只听“叮”的一响,傅红雪面前的一只面碗已被剑光削成两半,接着又是“喀嚓”一声,一张很结实的木桌也被削成两半。


  傅红雪看着这张桌子慢慢的分开,从两边倒下去,连动都没有动。旁边却已有人在大声喝彩!


  南宫青轻舞着手上的剑锋,眼角扫着傅红雪,微笑道:“怎么样。”


  傅红雪淡淡地道:“这种劈柴的剑,我以前也听人说起过。”


  南宫青脸色又变了,厉声道:“只不过我这柄剑不但能劈柴,还能杀人。”


  他的手一抖,一柄百炼的精钢长剑,竞被他抖出了数十点剑光。


  突然间,漫天剑光化作一道飞虹,急削傅红雪握刀的臂。


  傅红雪没有拔刀。他甚至还是连动都没动,只是眼也不眨的盯着这闪电般的剑光。直到剑锋已几乎划破他的衣袖时,他的臂突然沉下,突然一翻手,漆黑的刀鞘就已打在南官青握剑的手腕上。


  这一着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不过时间算得很准而已——算准了对方的招式已很老时,才突然地出手。


  但一个人若不是有钢铁般的神经,又怎能等到此时才出手,又怎么敢!


  傅红雪还是坐在那里,非但刀未出鞘,连人都没有动。


  南宫青咬了咬牙,突然跺脚,人已掠起,从傅红雪头上掠过去,伸手抄住了钉在墙上的剑,右腿在墙上一蹬,人也已借着这一蹬之力,倒翻而出,凌空一个“细胸巧翻云”,剑光如匹练般击下,直刺傅红雪的咽喉。旁边又有人在大声喝彩。


  这少年刚才虽然失了手,那一定只不过是因为他太轻敌,太大意。


  他的出手实在干净利落,不但身法潇洒好看,剑法的轻灵变化,更如神龙在天,令人叹为观止。


  他们根本没有看见傅红雪出手。他们根本看不见。


  只听“咯嚓”一声,剑己刺在椅子上,椅子上坐的傅红雪,却不见了。


  他又在间不容发的一瞬间,才闪身避开这一剑。


  南宫青明明看到这剑已刺中傅红雪,突然间,对方的人已不见了。他竟连改变剑招的余地都没有,只有眼看自己这一剑刺在椅子上。


  然后他才觉得痛。一阵强烈的疼痛,就好像有两只巨大的铁锤重重的敲在他肋骨间。


  他的人还未落下,又已被打得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勉强提起一口气,才总算沿着墙壁慢慢滑下来,却已站不稳了。


  傅红雪正在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服不服?”


  南宫青喘息着,突然大喝:“你去死吧!”


  喝声中,他又扑过来,只听剑风“哧哧”,声如破竹,他已正手刺出了四剑,反手刺出三剑。


  这连环七剑,虽然没有刚才那一剑声势之壮,其实却更犀利毒辣,每一剑都是致命的杀手!


  傅红雪身子闪动,忽然已避开了这七剑。


  他虽是个跛子,但脚步移动问,却仿佛行云流水般清妙自然。没有看见过他平时走路的人,绝不会知道这少年竟是个破子。


  可是他自己知道,就因为他是个不如人的残废,所以才比大多数不跛的人都快三倍。


  他下过的苦功也比别人多三倍——至少多三倍。


  南宫青七剑攻出,正想变招,突然发现一柄刀已在面前。


  刀仍未出鞘,刀柄漆黑。


  南官青看见这漆黑的刀柄时,刀柄已重重的打在他的胸膛上。


  他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等他眼前的金星消失时,才发现自己竟已坐在地上,胸膛里仿佛在被火焰的烧,连呼吸都不能呼吸。


  傅红雪就站在他面前,冷冷地看着他,道:“现在你服不服?”


  南宫青没有说话,他说不出。


  但这种家世显赫的名门子弟,却仿佛天生还有种绝不服人的傲气。


  他竟挣扎着,又站了起来,挺起了胸,怒目瞪着傅红雪。


  鲜血已不停地从他嘴角流出来,他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喝:“你去死吧!”


  傅红雪冷冷道:“我还没死,你手里也有剑,你可以来杀我。”


  南官青咬着牙,用力挥剑,可是他的手一抬,胸膛间立刻感觉到一阵撕裂般的痛苦。这一剑刺过去,哪里还有杀人的力量。


  傅红雪已根本不必闪避招架,剑刺到他面前就已垂下去。


  刚才的喝彩,现在已变为同情叹息。对一个骄傲的年轻人说来,这种同情简直比讥诮还难以忍受。


  南宫青的身子突然开始颤抖,突然大声道:“你既然恨我,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


  傅红雪道:“我恨你?”


  南宫青道:“我跟你虽然无怨无仇,但我却知道你恨我,因为你也知道你是永远比不上我的。”


  他眼睛里忽然闪出一种恶毒残酷的笑意。


  他的剑锋虽然已无法伤害傅红雪,但他却知道恶毒的话有时远比剑锋更伤人。


  他大声接着道:“你恨我,只因为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你自己却只不过是个可怜的残废,是个见不得天日的私生子,白天羽若是活着,绝不会认你这个儿子,你根本连替他报仇的资格都没有。”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又变得赤红,身子也已又开始发抖。


  南宫青面上已不禁露出得意之色,冷笑着道:“所以你无论怎样羞辱我也没有用的,因为我永远比你强,永远也不会服你的。”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又凸出了青筋,缓缓道:“你永远也不服我?”


  南宫青道:“我死也不服你!”


  傅红雪道:“真的?”


  甫宫青道:“当然是真的。”


  傅红雪瞪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实在不该说这种话的……”


  他的叹息声竟似比南宫青的冷笑更冷酷,就在这种奇特的叹息声中,他的刀已出鞘。


  南宫青只觉得左颊旁有寒风掠过,一样东西从他肩头上掉下来。


  他不由自主伸手接住,突然发现自己肩头和掌心已全部鲜血淋漓,他摊开手掌,才发现这样冷冰冰的东西,竟赫然是只耳朵,他自己的耳朵。


  就在这一瞬间,他才感觉到耳朵上一阵比火焰的烤还剧烈的痛苦。他的上身突然冰冷僵硬,两条腿却突然软了,竟又“噗”的坐了下去。


  他拿着自己耳朵的那只手臂上,就好像有无数条毒蛇在爬动,冷汗已雨点般从额角上冒出来,他那张英俊傲慢的脸,现在看来已像是个死人。


  傅红雪冷冷道:“我还没有死,我手里也还有刀,你呢?”


  南官青看着自己手上的耳朵。


  牙齿“咯咯”的响,似已连话都说不出来。


  傅红雪道:“你还是死都不服我?”


  南官青一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里,突然流下了泪来,颤声道:“我……我……”


  傅红雪道:“你究竟服不服?”


  南宫青突然用全身力气大叫:“我服了你。我服了你!”


  他喊叫的时候,眼泪也随着流下。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死也不会屈服的人,但现在忽然发现恐惧就像是暴风洪水般不可抵御,忽然间已将他的勇气和自信全部摧毁。


  他竟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傅红雪脸色又变得苍白如透明,竟连看都没再看他一眼。


  就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出去。


  他走路的姿势奇特而笨拙,但现在却已没有人还会将他看成个可笑的跛子。


  绝对没有任何人!






44章 丁氏双雄

  秋,秋风萧杀。


  傅红雪慢慢地走过长街,风吹在他胸膛上,他胸中忽然觉得有种残酷的快意。他并不是个残酷的人,从不愿伤害别人,也同样不愿别人伤害他。


  但这世上却偏偏有种人总认为自己天生就是强者,天生就有伤害别人的权力,而别人却不能伤害到他们一点。


  他们也许并不是真正凶恶的人,但这种要命的优越感,不但可恶,而且可恨。


  对付这种人唯一的法子,也许就是割下他的耳朵来,让他明白,你伤害了别人时,别人也同样能伤害你。


  傅红雪已发现这法子不但正确,而且有效。


  九霞号银楼的陈掌柜刚坐下来端起碗茶,茶就溅得他一身都是。他的手还在抖,心还是跳得很厉害,他从未想到他们的大公子也会痈哭流泪,现在只希望能装作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刚才那脸色苍白的少年,忽然从对街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的茶碗立刻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傅红雪已走进了这招牌虽老,粉刷却很新的店铺,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就是这里的掌柜?”


  陈掌柜只有点头。


  傅红雪道:“那柄金如意是我送来兑银子的,银子呢?”


  陈掌柜赔着笑,道:“银子有,有……全都在这里,公子只管随便拿。”


  他竞将店里的银子都捧子出来,就好像将傅红雪当做了个打劫的强盗。傅红雪心里忽然觉得很好笑。


  他当然没有笑,板着脸又道:“南官青只有一个妹妹?”


  陈掌柜道:“只有一位。”


  傅红雪道:“跟她订亲的人是谁?”


  陈掌柜道:“是……是了家的三少爷,叫……丁灵中!”


  傅红雪的脸色变了。陈掌柜却更吃惊,他从未想到傅红雪听到这名字后,脸色变得如此可怕!


  斜阳从门外照进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的脸似已透明如水晶。


  好汉庄的毒酒,易大经的消息,王大洪的毒剑,连伤两命的飞刀……还有梅花庵外那个“人”——都到齐了么?


  忽然间,所有的事又全都随着这名字出现在他心里了。


  他的心似也变得透明如水晶。世上本没有能永远隐瞒的秘密,所有的秘密,现在好像忽然都已到了揭穿的时候。


  傅红雪忽然大笑,大笑着走出去,只留下那莫名其妙的陈掌柜吃惊地坐在那里。


  他也从未想到一个人的笑声竞会如此可怕。


  巨大的庄院,黑暗而沉默,只剩下几点疏散的灯火,掩映在林木间。


  风中带着桂子和菊花的香气,月已将圆了。


  马空群伏在屋脊上,这凄凉的夜色,这屋脊上的凉风,使得他胸中的血又热了起来。


  仿佛又回到了那月夜杀人的少年时。


  乘着朦胧的夜色,闯入陌生人的家里,随时在准备着挥刀杀人,也随时准备着被人伏击。


  那种生活的紧张和刺激,他几乎已将忘却。


  可是现在他并不担心被巡夜的人发现,因为这里正是江湖中享誉最久、也最负盛名的三大武林世家之一,夜行人根本不敢闯到这里来,这里也根本用不着巡夜的人,灯光更疏,远处更鼓传来,已三更。


  庄院里的人想必都已睡了,这里的家风,绝不许任何人贪睡迟起,晚上当然也睡得早,马空群的眼睛兀鹰般四面打量着,先算好了对面的落足地,再纵身掠过去。


  他并不怕被人发现,但也不能不分外小心。多年来出生入死的经验,已使得他变成了特别谨慎的人。


  掠过几重屋脊后,他忽然看到个很特别的院子。院子幽雅而干净,雪自的窗纸里,还有灯光,奇怪的是,这院子里连一棵花草都不见,却铺满了黄沙。


  沙地上竟种了仙人掌,长满了尖针的刺,在凄凉的月光下看来,更显得说不出的狰狞诡秘。


  马空群的眼睛立刻亮了,他知道这一定就是他要找的地方。他要我的人,总算还没有死。


  屋子里悄无人声,灯光黯淡而凄迷。


  马空群轻轻吐了口气,突然发出种很奇怪的声音,竟像是荒山中的狼曝一声。


  屋子里的灯光立刻熄灭,紧紧关着的门却忽然开了。


  一个嘶哑而又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问道:“是什么人?”


  说到“人”字时,他的声音更低。


  马空群又吐出口气,道:“是梅花故人。”


  黑暗中的声音突然沉寂,过了很久,才冷冷道:“我知道你迟早一定会来的。”


  门又紧紧关上,但灯光却仍未燃起。


  屋子里是漆黑的,谁也看不清这个不爱花有却爱仙人掌的人,长得究竟是什么模样。他的声音嘶哑低沉,甚至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很难分辨。


  这时黑暗中已响起他和马空群耳语般的谈话声。


  马空群道:“你是不是认为我不该来?”


  这人道:“你当然不该来,我们有约在先,梅花庵的事一过,我们从此就不再来往。”


  马空群道:“我记得。”


  这人又道:“你也答应过我,从此无论再发生什么事,都绝不牵连到我。”


  马空群突然冷笑道:“但食言背信的并不是我。”


  这人道:“不是你?难道是我?”


  马空群道:“你不该叫人去杀我的。”


  这人道:“我叫谁去杀你?”


  马空群道:“你自己心里明白,又何必问我?”


  这人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你已见到了老三?”


  马空群冷笑道:“果然是老三,我早就听说过,丁家兄弟里,老三最精明能干,却想不到他除了把你一身功夫全学去了之外,还练得一手飞刀。”


  这人道:“飞刀?什么飞刀?”


  马空群道:“那天你在梅花庵,拿走了白天羽的两样东西,其中一样就是小李探花送给他的飞刀,你以为我不知道?”


  这人沉默着,仿佛在用力咬着牙。


  马空群道:“小李飞刀虽然名震天下,但真正见过的人却不多,除了你之外,也没有人能打造出和那一模一样的刀来。”


  这人道:“只不过连我都不知道他已练成了小李飞刀。”


  马空群冷冷道:“幸好他练得并不高明,所以我总算还能活着到这里来。”


  这人又沉默了半晌,突然恨恨道:“我也知道你的万马堂已被人毁了,听说是个叫傅红雪的年轻人,难道他就是那贱人替白天羽生下的儿子?”


  马空群道:“不错。”


  这人道:“凭他一个人之力,就能毁了你的万马堂吗?”


  马空群道:“他一刀出手,绝不会比白天羽少年时差。”


  这人道:“他怎么能练成这种刀法的?难道白天羽早已将他的神刀心法传给了那贱人?”


  马空群淡淡道:“白天羽对白凤公主本就是真心诚意的。”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阵咬牙切齿的声音,听来如刀锋磨擦,令人不寒而栗。看来他和白天羽之间,的确有深不可解的仇恨。


  马空群道:“但若没有叶开在暗中相助,傅红雪也未必能得手。”


  这人道:“叶开,他跟白家有什么关系?”


  马空群道:“这人来历不明,行踪诡秘,起初连我都被他骗过了,当他只不过是个恰巧路过的人。”


  这人冷冷道:“连你居然都能被他骗过了,看来这人的本事倒不小。”


  马空群道:“他年纪虽轻,城府却极深,武功也令人难测深浅,实在比傅红雪还不好对付。”


  这人道:“你看他比起老三来如何?”


  马空群道:“那位丁三公子的确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只可惜……”


  这人道:“只可惜怎么样?”


  马空群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太聪明的人就不会太长命的。”


  这人失声道:“你杀了他?”


  马空群淡淡道:“我只求他不杀我,就已心满意足,怎么能杀得了他!”


  这人道:“是谁杀了他?”


  马空群道:“傅红雪。”


  这人道:“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亲眼看见了?”


  马空群迟疑着,终于承认。


  这人厉声道:“你亲眼看见他遭人毒手,竟没有过去救他?”


  马空群道:“我本该过去救他的,只可惜我也受了伤,自身难保。”


  这人道:“是谁伤了你?”


  马空群道:“就是他,他的飞刀。”


  这人说不出话了。


  马空群道:“不管怎么样,我既已来到达里,你就无法脱身事外。”


  这人道,“你准备怎么样?”


  马空群道:“十九年前,梅花庵外那件血案,是你我两入主谋,江湖中绝没有一个人会想得到,傅红雪纵有天大的本事,也绝不会找到这里来。”


  这人道:“所以你准备躲在我这里?”


  马空群道:“暂时只好如此,等将来有机会时,再斩草除根,杀了傅红雪。”


  这人冷冷道:“你我虽然有交情,但事已至此,我当然也不能赶你出去。”


  马空群忽然笑了笑,道:“你当然也不会杀我灭口的,你是聪明人,总该想得到,我若没有准备,又怎敢到这里来。”


  这人冷笑道:“你尽可放心,只不过近几年来,我这里几乎已隔绝红尘,就算在这里杀个把人,外面也绝不会有人知道的。”


  马空群淡淡笑道:“如此说来,我倒的确可以放心住下去了。”


  这人忽然道:“你刚才说的那人叶开,我倒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马空群道:“哦?”


  这人道:“傅红雪纵然不会找到这里来,但叶开却迟早一定会来的。”


  马空群耸然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他现在几乎已等于是我们丁家的女婿。”


  马空群失声道:“这千万使不得。”


  这人冷冷道:“为什么使不得?他若做了丁家的女婿,我岂非更可以高枕无忧?何况,丁家的女儿非他不嫁,我本来还不愿答应这件事,现在倒要成全他们了。”


  马空群忽然冷笑,道:“你想成全他们?几时又有人成全过你?”


  这人突又沉默,然后暗中就响起了他的脚步,“砰”的一声,推门走了出去。


  马空群仿佛又笑了,微笑着喃喃自语:“叶开呀叶开,你最好还是莫要来,否则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的。”


  淡淡的星光从窗外照进来,桌上竟有壶酒。


  他拿起来,尝了口,微笑着又道:“果然是好酒,一个人在寂寞时,的确该喝……”


  他并没有说完这旬话,笑容已僵硬,人已倒下!


  夜凉如水。


  叶开抱着膝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看着梧桐树上的明月,心也仿佛是凉的。


  月已将圆,人却已将分散了。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总是要互相伤害的多,总是难免要别离的多?


  既然要别离,又何必相聚?


  他忽然又想起了萧别离,想起了在那边城中经历过的事,想起了梅花庵中那寂寞孤独的老尼,又想起了那山坡上的坟墓……


  现在,所有的事他几乎都已想通了,只有一件事不明自。


  也只有一件事还不能解决。


  也许这件事本就是无法解决的,因为他无论怎么样做,都难免要伤害别人,也难免要伤害自己。


  别离虽痛苦,相聚又何尝不苦恼?凉风吹过,他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也听见那清悦的铃声。


  丁灵琳抿嘴笑了,道:“你为什么不去?”


  叶开道:“因为我刚才还没有决定,是不是该将这件事告诉你”丁灵琳道:“什么事?”


  叶开道:“这件事我本不愿告诉你的,但又不想欺骗你,你总算一直对我不错。”


  他的表情很严肃,声音也很冷淡。这不像是平时的叶开。


  丁灵琳已笑不出了,仿佛已感觉到他说的绝不是件好事。


  她勉强笑着,道:“不管你要说什么事,我都不想听了。”


  叶开道:“可是你非听不可,因为我不等天亮就要走的。”


  丁灵琳失声道:“你要走?刚才为何不告诉我?”


  叶开道:“因为这次你不能跟我走。”


  丁灵琳道:“你……你一个人要到哪里去?”


  叶开道:“我也不是一个人走。”


  丁灵琳叫了起来,道:“你难道要带沈三娘一起去么?”


  叶开道:“不错。”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喜欢她,我一己直都喜欢她,你只不过是个孩子,但她却是我心目中最可爱的女人,为了她,我可以放弃一切。”


  丁灵琳吃惊地看着他,就像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一样,颤声道:“她……她难道也肯跟着你走?”


  叶开笑了笑,淡淡道:“她当然肯,你说过我是个很可爱的男人。”


  丁灵琳脸色苍白,眼圈却已红了,就仿佛突然被人狠狠的掴了一巴掌,掴在脸上。


  77已


  她一步步往后退,泪珠一滴滴落下,突然转过身,冲出去,用力撞开沈三娘的房门。


  叶开并没有阻拦,因为他知道沈三娘也会跟她说同样的话。沈三娘已答应过他。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沈三娘屋子里发出一声惊呼,就像是有人突然看见了鬼似的。


  惊呼声却是丁灵琳发出来的。


  屋子里还燃着灯。凄凉的灯光,正照在沈三娘惨白的脸上,她脸上神色很平静。


  她的人却已死了。


  一柄刀正插在她胸膛上,鲜血己染红了她的衣裳。


  可是她死得很平静,因为这本是她仔细考虑过之后才决定的。除了死之外,她已没有别的法子解脱。


  孤灯下还压着张短笺:“丁姑娘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我看得出她很喜欢你,我也是女人,所以我虽然答应了你,却还是不忍帮你骗她,我更不能看着你们去杀马空群。”


  这就是沈三娘最后的遗言,她相信叶开已该明白她的意思。但丁灵琳却不明白。


  她转过身,瞪着叶开,流着泪道:“原来你是骗我的,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我伤心?”


  叶开明朗的脸上,竟也露出了痛苦之色,终于长叹道:“因为你迟早总要伤心的!”


  丁灵琳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


  叶开已不愿再回答,已准备走出去。


  丁灵琳却揪住了他的衣襟,道:“你明明已答应陪我回家的,现在我们已然到家了,你为什么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叶开道:“因为我忽然很讨厌你。”


  他用力拉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不敢回头,因为他怕丁灵琳看见他的眼睛——他眼睛里也有了泪痕。


  一株孤零零的梧桐,被秋风吹得蔽籁的响,也仿佛在为世上多情的儿女叹息。梧桐树下,竟站着一个人。


  一个孤零零的人,一张比死人还苍白的脸。


  傅红雪也仿佛早已来了,已听见了很多事,他凝视着叶开时,冷漠的眼睛里,竟似也带着些悲伤和同情。


  叶开失声道:“是你,你也来了?”


  傅红雪道:“我本就该来的。”


  叶开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不该来的是我?我真不该来?”


  傅红雪道:“你非但不该来,也不该这么样对付她的。”


  叶开道:“哦?”


  傅红雪道:“因为这件事根本和你完全没有关系,丁家的人,跟你也并没有仇恨,我来找你,只不过想要你带着她走,永远不要再管这件事。”


  叶开脸色苍白地苦笑道:“这两天你好像已知道了很多事。”


  傅红雪道:“我已完全知道了。”


  叶开道:“你有把握?”


  傅红雪道:“我已见到过丁灵中!”


  叶开不再问了,仿佛觉得这句话已足够说明一切。


  傅红雪却忍不住要问他:“你知道的是不是也不少呢?”


  叶开点点头。


  傅红雪道:“你怎会知道的?”


  叶开避不作答,却叹息着道:“我只奇怪丁灵中怎么会冒险去找你。”


  傅红雪冷冷道:“我只奇怪你为什么总是要纠缠在这件事里。”


  突听一个人冷笑道:“因为他这人天生就喜欢找麻烦,所以麻烦也找上他了。”


  声音是从屋脊后传出来的。


  只有声音,看不见人。


  等到声音停下时,才看见屋脊后有粒花生高高抛起,又落下。


  然后就有只手伸出来,抛出了个花生壳。


  叶开失声道:“路小佳。”


  屋脊后有人笑了,一个人微笑着,坐起来道:“正是我。”


  叶开道:“你怎么也来了?”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我本不想来的,只可惜非来不可。”


  叶开道:“来干什么?”


  路小佳叹道:“除了杀人外,我还会干什么?”


  叶开道:“来杀谁?”


  路小佳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叶开也笑了。


  路小佳道:“你想不到?”


  叶开道:“我从第一次看见你的那夭,就知道你迟早一定会来杀我的。”


  路小佳笑道:“想不到你这人居然还会算卦。”


  叶开微笑道:“同时,我也算准了你是绝对杀不了我的。”


  路小佳淡淡道:“这次你只怕就要算错了。”


  叶开道:“我也知道,不管怎样,你好歹都得试试。”


  路小佳道:“却不知道你现在就想动手呢,还是先看看丁家兄弟的双剑破神刀?”


  叶开道:“双剑破神刀?”


  路小佳道:“双剑联壁,九九八十一式,剑剑连绵,滴水不漏,正是丁家兄弟专门练来准备对付白家刀的,你想必也没见过。”


  叶开道:“的确没有。”


  路小佳道:“这种武林罕见的剑法,你现在好容易有机会能看到,若是错过了,岂非可惜。”


  叶开道:“实在可惜。”


  他回转头,傅红雪的脸又已苍白如透明。


  就在这时,只听“呛”的一声龙吟,两道剑光如闪电交击,从对面的屋顶击下。


  辉煌的剑光中,只见这两人一个长身玉立,英俊的脸上伤痕犹在,正是风采翩翩的丁三少爷。


  另一人道装高冠,掌中剑又已刺出三招,两柄剑配合得如水乳交融,天衣无缝,果然是剑剑连环,滴水不漏。


  丁灵琳瞪大了眼睛,站在廊下已看呆了,只有她一个人还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忽然间,两柄剑似已化作数十柄,数十道闪亮的剑光,已将傅红雪笼罩,连他的人都看不见了。


  叶开叹息着,道:“看来这九九八十一剑最厉害之处,就是根本不给对方拔刀出手的机会。”


  路小佳道:“你这人的确有点眼光。”


  叶开道:“看来这剑法果然是专门为了对付白家神刀的。”


  路小佳笑了笑道:“要对付白家神刀,唯一最好的法子,的确就是根本不让他拔刀出手。”


  叶开道:“创出这剑法的人,不但是个天才,而且的确费了苦心。”


  路小佳道:“因为他知道白家的人恨他,他也同样恨白家的人。”


  叶开叹道:“这就是我唯一不明白的地方了,他们之间的仇恨,究竟是因何而起的?”


  路小佳道:“你迟早总会明白的。”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这九九八十一招,岂非迟早也有用完的时候?”


  路小佳道:“这剑法还有个妙处,就是用完了还可以再用。”


  这时丁家兄弟果然已削出了九九八十一剑,突然清啸一声,双剑回旋,又将第一式使了出来,首尾衔接,连绵不绝。


  傅红雪脚步上那种不可思议的变化,现在已完全显示出来,如闪电交击而下的剑光,竟不能伤及他毫发。


  可是,他的出手也全被封死,竟完全没有拔刀的机会。


  叶开忽又道:“创出这剑法来的人,绝不是了家兄弟。”


  路小佳道:“哦?”


  叶开道:“这人以前一定亲眼看见过白大侠出手,所以才能将他有可能出手的退路封死。”


  路小佳道:“有道理。”


  叶开道:“这绝不是旁观者所能体会得到的,我想他一定还跟白大侠亲自交过手”叶开冷冷道:“可能他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白大侠的凶手之一。”


  路小佳道:“哦?”


  叶开凝视着他,慢慢接着道:“也许他就是丁乘风。”


  丁乘风就是了灵琳兄妹的父亲。


  丁灵琳在旁边听着,脸色已变了许多,忽然已明白了似的,但她却宁愿还是永远也不要明白的好。


  这时丁家兄弟又刺出七十多剑,傅红雪的喘息声已清晰可闻。他显然已无力再支持多久,丁家的连环快剑,却如江河之水,仿佛永远也没有停止的时候。


  叶开忍不住在轻轻叹息。


  路小佳盯着他,道:“你是不是出手助他一臂之力?”


  叶开道:“我不想。”


  路小佳冷笑道:“真的不想?”


  叶开微笑道:“真的,因为他根本就用不着我出手相助。”


  路小佳皱皱眉,转头去看剑中的人影,脸色忽然也变了。


  丁家兄弟的第二趟九九八十一式已用完。


  他们双剑回旋,招式将变未变,就在这一瞬间,突然一声大喝!喝声中,雪亮的刀光已如闪电般划出!


  傅红雪的刀已出手。







45章 恩仇了了

  刀光一闪,丁云鹤的身子突然倒飞而出,凌空两个翻身,“砰”的一声撞在屋檐上再跌下来,脸上已看不见血色,胸膛前却已多了条血口。


  鲜血,还在不停的泉涌而出,丁灵琳惊呼一声,扑了过去。


  路小佳正在叹息:“想不到丁家的八十一剑,竞还比不上白家的一刀。”


  丁灵中手中剑光飞舞,还在独力支持,但目中已露出恐惧之色。


  然后刀光一闪。只听“叮”的一声,他掌中剑已被击落,刀光再一闪,就要割断他咽喉。


  路小佳突然一声大喝,凌空飞起。


  又是“叮”的一声,他的剑已架注傅红雪的刀。


  好快的剑,好快的刀!


  刀剑相击,火星四溅,傅红雪的眼睛里也似有火焰在燃烧。


  路小佳大声道:“无论如何,你绝不能杀他l”傅红雪厉声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因为……因为你若杀了他,一定会后悔的。”


  傅红雪冷笑,道:“我不杀他,更后悔。”


  路小佳迟疑着,终于下了决心,道:“可是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傅红雪道:“他跟我难道还有什么关系?”


  路小佳道:“当然有,因为他也是白天羽的儿子,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


  这句话说出来,每个人都吃了一惊,连丁灵中自己都不例外。


  傅红雪似已呆住了。


  路小佳道:“你若不信,不妨去问他的母亲。”


  傅红雪道:“他……他母亲是谁?”


  路小佳道:“就是丁乘凤老庄主的妹妹,白云仙子丁白云。”


  没有风,没有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大地竟似突然静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路小佳低沉的声音,说出这件秘密:“白天羽是丁大姑在游侠塞外时认识的,她虽然孤芳自赏,眼高于顶,可是遇见白天羽后,就一见倾心,竞不顾一切,将自己的终身交给了白天羽。”这对她说来,本是段刻骨铭心、永难忘怀的感情,他们之间,当然也曾有过山盟海誓,她甚至相信白天羽也会抛弃一切,来跟她终生相厮守的。却不知白天羽风流成性,这种事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时的游戏而已。等到她回来后,发觉自己竞已有了身孕时,白天羽早已将她忘了。以丁家的门凤,当然不能让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就做了母亲。恰巧那时丁老庄主的夫人也有了身孕,于是就移花接木,将丁大姑生出来的孩子。


  当作她的,却将她自己的孩子,交给别人去抚养,因为这已是她第三个孩子,她已有了两个亲生儿子在身边。


  “再加上丁老庄主兄妹情深,为了要让丁大姑能时常见到自己的孩子,所以才这么样做的。这秘密一直隐藏了很多年,甚至连丁灵中自己都不知道……”


  路小佳缓缓地叙说着,目中竟似已充满了悲伤和痛苦之意。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是说谎。叶开忽然问道:“这秘密既已隐藏了多年,你又怎么会知道的?”


  路小佳黯然道:“因为我……”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一张脸突然妞曲变形,慢慢地转过身,吃惊地看着丁灵中。


  他肋下已多了柄短刀,刀锋已完全刺入他的肋骨问。


  丁灵中也狠狠地瞪着他,满面怨毒之色,突然跳起来,嘶声道:“这秘密既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说出来?”


  路小佳已疼得满头冷汗,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挣扎着道:“我也知道这秘密说出来后,难免要伤你的心,可是……可是事已至此,我也不能不说了,我……”


  丁灵中厉声道:“你为什么不能不说?”


  叶开忍不住长长叹息,道:“因为他若不说,傅红雪就非杀你不可。”


  丁灵中冷笑道:“他为什么非杀我不可?难道我杀了马空群的女儿,他就杀我?”


  叶开冷冷道:“你所做的事,还以为别人全不知道么?”


  丁灵中道:“我做了什么?”


  傅红雪咬着牙,道:“你……你一定要我说?”


  丁灵中道:“你说。”


  傅红雪道:“你在酒中下毒,毒死了薛斌。”


  丁灵中道:“你怎知那是我下的毒?”


  傅红雪道:“我本来的确不知道的,直到我发现杀死翠浓的那柄毒剑上,用的也是同样的毒,直到你自己承认你就是杀她的主谋。”


  丁灵中的脸色突又惨白,似已说不出话了。


  傅红雪又道:“你买通好汉庄酒窖的管事,又怕做得太明显,所以将好汉庄的奴仆,全都聘到丁家庄来。”


  叶开道:“飞剑客的行踪,也只有你知道,你故意告诉易大经,诱他定下那借刀杀人的毒计。”


  傅红雪道:“这一计不成,你又想让我跟叶开火并,但叶开身旁却有一个丁灵琳跟着,你为了怕她替叶开作证,就特地将她带走。”


  叶开长叹道:“你嫁祸给我,我并不怪你,可是你实在不该杀了那孩子的。”


  傅红雪瞪着丁灵中,冷冷道:“我问你,这些事是不是你做的?”


  丁灵中垂下头,冷汗已雨点般流下。


  叶开道:“我知道你这么样做,并不是为了你自己,我只希望你说出来,是谁叫你这么样做的。”


  丁灵中道:“我……我不能说。”


  叶开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丁灵中霍然拾头,道:“你知道?”


  叶开道:“十九年前,有个人在梅花庵外,说了句他本不该说的话,他生怕被人听出他的口音来,所以才要你去将那些听他说过那句话的人,全部杀了灭口。”


  丁灵中又垂下了头。


  傅红雪凝视着他,一字字道:“现在我只问你,那个人是不是丁乘风?”


  了灵中咬着牙,满面俱是痛苦之色,却连一个字也不肯说了。


  他是不是已默认?丁乘风兄妹情深,眼看自己的妹妹被人所辱,痛苦终生,他当然要报复。


  他要杀白天羽,是有理由的。


  路小佳倚在梧桐树上,喘息着,忽然大声道:“不管怎么样,我绝不信丁老庄主会是杀人的凶手!”


  叶开道:“为什么?”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笑得凄凉而奇特,缓缓道:“因为我就是那个被他送给别人去抚养的孩子,我的名字本该叫丁灵中。”


  这又是个意外。大家又不禁全部怔住。


  丁灵中吃惊地看着他,失声道:“你……你就是……就是……”


  路小佳微笑着,道:“我就是丁灵中,你也是丁灵中,今天丁灵中居然杀了丁灵中,你们说这样的事滑稽不滑稽?”


  他微笑着,又拈起粒花生,抛起来,抛得很高。


  但花生还没有落下时,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时嘴角还带着微笑。


  但别人却已笑不出来了。


  只有丁灵琳流着泪,喃喃自语:“难道他真是我三哥?难道他真是?”


  丁云鹤板着脸,脸上却也带着种掩饰不了的悲伤,冷冷道:“不管怎么样,你有这么样一个三哥,总不是件丢人的事。”


  丁灵琳忽然冲到丁灵中面前,流着泪道:“那么你又是谁呢?究竟是谁叫你去做那些事的?你为什么不说?”


  丁灵中黯然道:“我……我……”


  忽然间,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话,一匹健马急驰而入。


  马上的人青衣劲装,满头大汗,一闯进院子,就翻身下马,拜倒在地上,道:“小人丁雄,奉了老庄主之命,特地前来请傅红雪傅公子、叶开叶公子到丁家庄中,老庄主已在天心楼上备下了一点酒,恭候两位的大驾。”


  傅红雪的脸色又变了,冷笑道:“他就算不请我,我也会去的,可是他的那桌酒,却还是留给他自己去喝吧。”


  丁雄道:“阁下就是傅公子?”


  傅红雪道:“不错。”


  丁雄道:“老庄主还令我转告傅公子一句话。”


  傅红雪说:“你说。”


  丁雄道:“老庄主请傅公子务必赏光,因为他已准备好一样东西,要还给傅公子。”


  傅红雪道:“他要还我什么?”


  丁雄道:“公道!”


  傅红雪皱眉道:“公道?”


  丁雄道:“老庄主要还给傅公子的,就是公道!”


  “公道”的确是件很奇妙的东西。


  你虽然看不见它,摸不着它,但却没有人能否认它的存在。


  你以为它已忘记了你时,它往往又忽然在你面前出现了。


  天心偻不开在天心,在湖心。


  湖不大,荷花已残,荷叶仍绿,半顷翠波,倒映着楼上的朱栏,栏下泊着几只轻舟。四面纱窗都已支起,一位白发萧萧、神情严肃的老人,正独自凭栏,向湖岸凝睐。


  他看来就仿佛这晚秋的残荷一样萧索,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是明亮而坚定的。


  因为他已下了决心。


  他已决心要还别人一个公道!


  夜色更浓,星都已疏了。


  “唉乃”一声,一艘轻舟自对岸摇来,船头站着个面色苍白的黑衣少年,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傅红雪慢慢地走上楼。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就仿佛一个人涉尽千山万水,终于走到了旅途终点似的,却又偏偏缺少那一份满足的欢悦和兴奋。


  “人都来齐了么?……”


  现在他总算已将他的仇人全都找齐了,他相信马空群必定也躲藏在这里。因为这老人显然已无路可走。


  十九年不共戴大的深仇,眼看着这笔血债己将结清,他为什么竟连一点兴奋的感觉都没有?


  这连他自己都不懂。他只觉得心很乱。


  翠浓的死,路小佳的死,那孩子的死……这些人本不该死,就像是一朵鲜花刚刚开放,就已突然枯萎。


  他们为什么会死?是死在谁手上的?翠浓,他最爱的人,却是他仇人的女儿。


  丁灵中是他最痛恨的人,却是他的兄弟。


  他能不能为了翠浓的仇恨,而去杀他的兄弟?绝不能!


  可是他又怎么能眼见着翠浓为他而死之后,反而将杀她的仇人,当做自己的兄弟!


  他出来本是为了复仇的,他心里的仇恨极深,却很单纯。


  仇恨,本是种原始的、单纯的情感。


  他从未想到情与仇竟突然纠缠到一起,竞变得如此复杂。


  他几乎已没有勇气去面对它。因为他知道,纵然杀尽了他的仇人,他心里的痛苦还是同样无法解脱。


  但现在纵然明知面前摆着的是杯苦酒,也得喝下去。


  他也已无法退缩。他忽然发现自己终于已面对着丁乘风,他忽然发觉丁乘风竞远比他镇定冷静。灯光很亮,照着这老人的苍苍白发,照着他严肃而冷漠的脸。


  他脸上每一条皱纹,每一个毛孔,傅红雪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坚定的目光,也正在凝视着傅红雪苍白的脸,忽然道:“请坐。”


  傅红雪没有坐下去,也没有开口,到了这种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丁乘风自己却已慢慢地坐了下去,缓缓他说道:“我知道你是绝不会和你仇人坐在同一个屋顶下喝酒的。”


  傅红雪承认。


  丁乘风道:“现在你当然已知道,我就是十九年前,梅花庵外那件血案的主谋,主使丁灵中去做那几件事的,也是我。”


  傅红雪的身子又开始在颤抖。


  丁乘风道:“我杀白天羽,有我的理由,你要复仇,也有你的理由,这件事无论谁是谁非,我都已准备还你个公道!”


  他的脸色还是同样冷静,凝视着傅红雪的脸,冷冷地接着说道:“我只希望知道,你要的究竟是哪种公道?”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突然道:“公道只有一种!”


  丁乘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真正的公道确实只有一种,只可惜这种公道却常常会被人曲解的。”


  傅红雪道:“哦?”


  了乘风道:“你心里认为的那种真正的公道,就跟我心里的公道绝不一样。”


  傅红雪冷笑。


  丁乘风道:“我杀了你父亲,你要杀我,你当然认为这是公道,但你若也有嫡亲的手足被人毁了,你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去杀了那个人呢?”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扭曲。


  丁乘风道:“现在我的大儿子已受了重伤,我的二儿子已成了残废,我的三儿子虽不是你杀的,却也已因这件事而死。”


  他冷静的脸上也露出了痛苦之色,接着道:“杀他的人,虽然是你们白家的后代,却是我亲手抚养大的,却叫我到何处去要我的公道?”


  傅红雪垂下目光,看着自己千里的刀。


  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答复,他甚至已不愿再面对这个满怀悲愤的老人。


  丁乘凤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但我已是个老人了,我已看穿了很多事,假如你一定要你的公道,我一定要我的公道,这仇恨就永无休止的一日。”


  他淡淡地接着道:“今日你杀了我,为你的父亲报仇固然很公道,他日我的子孙若要杀你为我复仇,是不是也同样公道?”


  傅红雪发现叶开的手也在发抖。


  叶开就站在他身旁,目中的痛苦之色,甚至比他还强烈。


  丁乘凤道:“无论谁的公道是真正的公道,这仇恨都已绝不能再延续下去。为这仇恨而死的人,已太多了,所以……”


  他的眼睛更亮,凝视着傅红雪道:“我已决定将你要的公道还给你!”


  傅红雪忍不住抬起头,看着他。


  “这老人究竟是个阴险恶毒的凶手?还是个正直公道的君子?”


  傅红雪分不清。


  丁乘风道:“但我也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傅红雪在听着。


  丁乘风道:“我死了之后,这段仇恨就已终结,若是再有任何人为这仇恨而死,无论是谁死在谁手里,我在九泉之下,也绝不会饶他!”


  他的声音中突然有了凄厉而悲愤的力量,令人不寒而栗i傅红雪咬着牙,嘶声道:“可是马空群——无论是死是活,都绝不能放过他!”


  丁乘风脸上突然露出种很奇特的微笑,淡淡道:“我当然也知道你是绝不会放过他的,只可惜你无论怎样对他,他都已不放在心上了。”


  傅红雪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丁乘风又笑了笑,笑得更奇特,目中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和伤感。他不再回答傅红雪的话,却慢慢地举起面前的酒,向傅红雪举杯。


  “我只希望你以后永远记得,仇恨就像是债务一样,你恨别人时,就等于你自己欠下一笔债,你心里的仇恨越多,那么你活在这世上,就永远不会再有快乐的一天。”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准备将杯中酒喝下去。但就在这时,突见刀光一闪。刀光如闪电。


  接着,“叮”的一响,丁乘风手里的酒杯已碎了,一柄刀随着酒杯的碎片落在桌上。


  一柄飞刀!三寸七分长的飞刀!


  傅红雪霍然回头,吃惊的看着叶开。


  叶开的脸竟已变得跟他同样苍白,但心神却是稳定的,他凝视着丁乘风,丁乘风也在吃惊地看着他,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开的声音很坚决,道:“因为我知道这杯中装的是毒酒,也知道这杯毒酒,本不该是你喝的。”


  丁乘风动容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的意思,你难道真的不明白?”


  丁乘风看着他,面上的惊讶之色,突又变得悲痛伤感,黯然道:“那么我的意思你为何不明白?”


  叶开道:“我明白,你是想用你自己的血,来洗清这段仇恨,只不过,这血,也不是你该流的。”


  丁乘风动容道:“我流我自己的血,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叶开道:“当然有关系。”


  丁乘风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我是个不愿看见无辜者流血的人。”


  傅红雪也不禁动容,抢着道:“你说这人是个无辜的?”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十九年前,那个在梅花庵外说‘人都来齐了么’的凶手,难道不是他?”


  叶开道:“绝不是!”


  傅红雪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敢确定?”


  叶开道:“因为无论什么人在冰天雪地中,冻了一两个时辰后,说到‘人’这个字时,声音都难免有点改变的,可见他根本用不着为这原因去杀人灭口。”


  傅红雪道:“你怎知在那种时候说到‘人’这个字时,声音都会改变?”


  叶开道:“因为我试过。”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接着又道:“何况,十九年前,梅花庵血案发生的那一天,他根本寸步都没有离开丁家庄。”


  傅红雪道:“你有把握?”


  叶开道:“我当然有把握!”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说:“因为那天他右腿受了重伤,根本寸步难行,自从那天之后,他就没有离开过丁家庄,因为直到现在,他腿上的伤还未痊愈,还跟你一样,是个行动不便的人。”


  丁乘风霍然站起,瞪着他,却又黯然长叹了一声,慢慢地坐下,一张镇定冷落的脸,变得仿佛又苍老了许多。


  叶开接着又道:“而且我还知道,刺伤他右腿的人,就是昔日威震天下的‘金钱帮’中的第一快剑,与飞剑客齐名的武林前辈……”


  傅红雪失声道:“荆无命?”


  叶开点头,道:“不错,就是荆无命,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荆无命为什么将他的快剑绝技,传授给路小佳了。”


  他叹息着接道:“那想必是因为他和丁老庄主比剑之后,就惺惺相惜,互相器重,所以就将丁家一个不愿给人知道的儿子,带去教养,只可惜他的绝世剑法,虽造就了路小佳纵横天下的声名,他偏激的性格,却害了路小佳的一生。”


  丁乘风黯然垂首,目中已有老泪盈眶。


  傅红雪盯着叶开,厉声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迟疑着,目中又露出那种奇特的痛苦之色,竟似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回答他这句话。


  傅红雪又忍不住问道:“凶手若不是他,丁灵中杀人灭口,又是为了谁?”


  叶开也没有回答这句话,突然回头,瞪着搂梯口。


  只听楼下一个人冷冷道:“是为了我。”


  声音嘶哑低沉,无论谁听了,都会觉得很不舒服,可是随着这语声走上楼来的,却是个风华绝代的女人。她身上穿着件曳地的长袍,轻而柔软,脸上蒙着层烟雾般的黑纱,却使得她的美。更多了种神秘的凄艳,美得几乎有今人不可抗拒的魅力。看见她走来,丁乘凤的脸色立刻变了,失声道:“你不该来的。”


  这绝色丽人道:“我一定要来。”


  她声音和她的人完全不衬,谁也想不到这么美丽的一个女人,竟会有这么难听的声音。


  傅红雪忍不住道:“你说丁灵中杀人灭口,全是为了你?”


  “不错。”


  傅红雪道:“为什么?”


  “因为我才是你真正的仇人,白天羽就是死在我手上的!”


  她声音里又充满了仇恨和怨毒,接着又道:“因为我就是丁灵中的母亲!”


  傅红雪的心似乎已沉了下去,丁乘风的心也沉了下去。


  叶开呢?他的心事又有谁知道?


  丁白云的目光正在黑纱中看着他,冷冷道:“丁乘风是个怎么样的人,现在你想必已看出来,他为我这个不争气的妹妹,竟想牺牲他自己,却不知他这么样做根本就没有原因的。”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若不是你出手,这件事的后果也许就更不堪想象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很感激你。”


  叶开苦笑,仿佛除了苦笑外,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丁白云道:“可是我也在奇怪,你究竟是什么人呢?怎么会知道得如此多?”


  叶开道:“我……”


  丁白云却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告诉我,我并不想知道你是什么人。”


  她忽然回头,目光刀锋般从黑纱中看着傅红雪,道:“我只想要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傅红雪紧握双拳,道:“我……我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


  丁白云突然狂笑,道:“你知道?你真的知道?你知道的又有多少?”


  傅红雪不能回答。他忽然发觉自己对任何人知道的都不多,因为他从来也不想去了解别人,也从未去尝试过。


  丁白云还在不停地笑,她的笑声疯狂而凄厉,突然抬起手,用力扯下蒙面的黑纱。


  傅红雪怔住,每个人都怔住。


  隐藏在黑纱中的这张脸,虽然很美,但却是完全僵硬的。


  她虽然在狂笑着,可是她的脸上却完全没有表情。这绝不是一张活人的脸,只不过是个面具而已。


  等她再揭开这层面具的时候,傅红雪突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难道这才是她的脸?


  傅红雪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


  他从未见过世上任何事比这张脸更令他吃惊,因为这已不能算是一张人脸。在这张脸上,根本已分不清人的五官和轮廓,只能看见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刀疤,也不知有多少条,看来竞像个被摔烂了的瓷上面具。


  丁白云狂笑着道:“你知不知道我这张脸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傅红雪更不能回答,他只知道白云仙子昔日是武林中有名的美人。


  丁白云道:“这是我自己用刀割出来的,一共划了七十六刀,因为我跟那负心的男人在一起过了七十七天,我想起那一天的事,就在脸上划一刀,但那事却比割在我脸上的刀还要令我痛苦。”


  她的声音更嘶哑,接着道:“我恨我自己的这张脸,若不是因为这张脸,他就不会看上我,我又怎会为他痛苦终生?”


  傅红雪连指尖都已冰冷。他了解这种感觉,因为他自己也有过这种痛苦,直到现在,他只要想起他在酗酒狂醉中所过的那些日子,他心里也像是被刀割一样。


  丁白云道:“我不愿别人见到我这张脸,我不愿被人耻笑,但是我知道你绝不会笑我的,因为你母亲现在也绝不会比我好看多少。”


  傅红雪不能否认。他忍不住又想起了那间屋子——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


  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他母亲就一直是生活在痛苦与黑暗中的。


  丁白云道:“你知不知道我声音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她接着道:“因为那天我在梅花庵外说了句不该说的话,我不愿别人再听到我的声音,我就把我的嗓子也毁了。”


  她说话的声音,本来和她的人同样美丽。


  “人都来齐了么?……”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也还是美丽的,就像是春天山谷中的黄驾。傅红雪现在才明白叶开刚才说的话。她怕别人听出她的声音来,并不是因为那个“人”字,只不过因为她知道世上很少有人的声音能像她那么美丽动听。


  丁白云道:“丁灵中去杀人,都是我叫他去杀的,他不知道我就是他母亲,但却一直很听我的话,他……他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她的声音又变得很温柔,慢慢地接着道:“现在,我总算已知道他还没有死,现在,你当然不会杀他了……所以现在我已可放心的死,也许我根本就不该多活这些年的。”


  丁乘风突然厉声道:“你也不能死!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人能在我面前杀你!”


  丁白云道:“有的……也许只有一个人。”


  丁乘凤道:“谁?”


  白云道:“我自己。”


  她的声音很平静,慢慢地接着道:“现在你们谁也不能阻拦我了,因为在我来的时候,已不想再活下去。”


  丁乘风霍然长身而起,失声道:“你难道已……已服了毒?”


  丁白云点了点头,道:“你也该知道,我配的毒酒,是无药可救的。”


  丁乘风看着她,慢慢地坐了下来,眼泪也已流下。


  了自云道:“其实你根本就不必为我伤心,自从那天我亲手割下那负心人的头颅后,我就已死而无憾了,何况现在我已将他的头颅烧成灰拌着那杯毒酒喝了下去,现在无论谁再也不能分开我们了,我能够这么样死,你本该觉得安慰才是。”她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就像是在叙说一件很平常的事,但听的人却已都毛骨谏然。现在叶开才知道,白天羽的头颅,并不是桃花娘子盗走的。但是他却实在分不清丁白云这么样做究竟是为了爱?还是为了恨?无论这是爱是恨,都未免太疯狂,太可怕。


  丁白云看着傅红雪,道:“你不妨回去告诉你母亲,杀死白天羽的人,现在也已死了,可是白天羽却跟这个人合为一体,从今以后,无论在天上,还是在地上,他都要永远陪着我的。”


  她不让傅红雪开口,又道:“现在我只想让你再看一个人。”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谁?”


  丁白云道:“马空群!”


  她忽然回过身,向楼下招了招手,然后就有个人微笑着,慢慢地走上楼来。


  他看来仿佛很愉快,这世上仿佛已没有什么能让他忧愁恐惧的事。他看见傅红雪和叶开时,也还是同样微笑着。


  这个人却赫然竟是马空群。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叉涨红了起来,右手已握上左手的刀柄!


  丁白云忽然大声道:“马空群,这个人还想杀你,你为什么还不逃?”


  马空群竞还是微笑着,站在那里,连动也没有动。


  丁白云也笑了,笑容使得她脸上七十六道刀疤突然同时扭曲,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她微笑着:“他当然不会逃的,他现在根本已不怕死……他现在根本就什么都不怕了,所有的仇恨和忧郁,他已全都忘记,因为他已喝下了我特地为他准备的,用忘忧草配成的药酒,现在他甚至已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忘记了。”


  可是傅红雪却没有忘,也忘不了。自从他懂得语言时、他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去杀了马空群,替你父亲报仇!”


  他也曾对自己发过誓。“只要我再看见马空群,就绝不会再让他活下去,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拦我。”


  在这一瞬间,他心里已只有仇恨,仇恨本已像毒草般在他心里生了根,他甚至根本就没有听见丁自云在说什么,仿佛仇恨已将他整个人都投入了烘炉。


  “去将仇人的头颅割下来,否则就不要回来见我!”


  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这屋子里突然也像是变成了一片黑暗,天地间仿佛都已变成了一片黑暗,只能看见马空群一个人。


  马空群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竞似在看着傅红雪微笑。


  傅红雪眼睛里充满了仇恨和杀机,他眼里却带着种虚幻迷惘的笑意,这不仅是个很鲜明的对比,简直是种讽刺。


  傅红雪杀人的手,紧紧握住刀柄,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


  马空群忽然笑道:“你手里为什么总是抓住这个又黑又脏的东西?这东西送给我,我也不要,你难道还怕我抢你的?”


  这柄已不知杀了多少人、也不知将多少人逼得无路可走的魔刀,现在在他眼中看来,已只不过是个又黑又脏的东西。


  这柄曾经被公认为武林第一天下无双的魔刀,现在在他眼中看来,竟似已不值一文。难道这才是这柄刀的价值?一个痴人眼中所看见的,岂非总是最真实的?傅红雪的身子突又开始颤抖,突然拔刀,闪电般向马空群的头砍下去。


  就在这时,又是刀光一闪!只听“叮”的一响,傅红雪手里的刀,突然断成两截。


  折断的半截刀锋,和一柄短刀同时落在地上。一柄三寸七分长的短刀。一柄飞刀!


  傅红雪霍然转身,瞪着叶开,嘎声道:“是你?”


  叶开点点头道:“是我。”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叶开道:“因为你本来就不必杀他,也根本没有理由杀他。”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奇特而悲伤的表情。


  傅红雪瞪着他、目中似已有火焰在燃烧,道:“你说我没有理由杀他?”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厉色道:“我一家人都已经死在他的手上,这笔血债已积了十九年,他若有十条命,我就该杀他十次。”


  叶开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错了。”


  傅红雪道:“我错在哪里?”


  叶开道:“你恨错了。”


  傅红雪怒道:“我难道不该杀他?”


  叶开道:“不该!”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杀的,并不是你的父母亲人,你跟他之间,本没有任何仇恨。”


  这句话就像一座突然爆发的火山。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说的任何一句话,能比这句话更令人吃惊。


  叶开凝视着傅红雪,缓缓道:“你恨他,只不过是因为有人要你恨他!”


  但傅红雪全身都在颤抖。若是别人对他说这种话,他绝不会听。但现在说话的人是叶开,他知道叶开绝不是个胡言乱语的人。


  叶开道:“仇恨就像是一棵毒草,若有人将它种在你心里,它就会在你心里生根,它并不是生来就在你心里的。”


  傅红雪紧握着双拳,终于勉强说出了三个字:“我不懂。”


  叶开道:“仇恨是后天的,所以每个人都可以会恨错,只有爱才是永远不会错的。”


  丁乘凤的脸已因激动兴奋而发红,忽然大声道:“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丁白云的脸却更苍白,道:“但是他说的话,我还是连一点都不懂。”


  叶开长长叹息,道:“你应该懂的。”


  丁白云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只有你才知道,丁灵中并不是丁老庄主的亲生子。”


  丁白云的脸又变了,失声道:“傅红雪难道也不是白家的后代?”


  叶开道:“绝不是!”


  这句话说出来,又像是一声霹雳击下。


  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叶开。


  丁白云道:“你……你说谎!”


  叶开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他并没有否认,因为,他根本就用不着否认,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是说谎的。


  丁白云道:“你怎么知道这秘密?”


  叶开黯然道:“这并不是秘密,只不过是个悲惨的故事,你自己若也是这悲惨故事中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故事?”


  丁白云失声间道:“你……难道你才是白天羽的儿子?”


  叶开道:“我是……”


  傅红雪突然冲过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怒吼道:“你说谎!”


  叶开笑得更凄凉。他还是没有否认,傅红雪当然也看得出他绝不是说谎。


  丁白云突又问道:“这个秘密难道连花白凤也不知道?”


  叶开点点头,道:“她也不知道。”


  丁白云诧异道:“她连自己的儿子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叶开黯然地答道:“因为这件事本来就是要瞒着她的。”


  丁白云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46章 爱是永恒

  叶开迟疑着,显得更痛苦。


  他本不愿说起这件事,但现在却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


  原来花白凤有了身孕的时候,白夫人就已知道,她无疑是个心机非常深沉的女人,虽然知道她的丈夫有了外遇,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


  她早已有法子要她的丈夫和这个女人断绝关系,只不过,无论怎样,花白凤生下来的孩子,总是白家的骨血。她毕竟不肯让白家的骨血留在别人手里;因为这孩子若还在花白凤身边相反,他的意图消失在他所“制作”的本文与其他本文的关所以白夫人竞设法收买了花白凤的接生婆,用一个别人的孩子,将她生下的孩子换走。


  花白凤正在晕迷痛苦中,当然不会知道褪褓中的婴儿,已不是自己的骨血。等她清醒时,白夫人早已将她的孩子带走了。


  白夫人未出嫁时,有个很好的姐妹,嫁给了一个叶镖师。


  这人叫叶平,他的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平凡而老实,在武林中虽然没有很大的名气,但却是少林正宗的俗家弟子。


  名门弟子,在武林中总是比较容易立足的,他们恰巧没有儿子,所以白夫人就将花白风的孩子交给他们收养,她暂时还不愿让白天羽知道这件事。


  到那时为止,这秘密还只有她和叶夫人知道,连叶平都不知道这孩子的来历。


  第三个知道这秘密的人是小李探花,在当时就已被武林中大多数人尊为神圣的李寻欢!


  因为白夫人心机虽深沉,却并不是个心肠恶毒的女人,在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时,每个女人心机都会变得深沉的。


  白夫人做了这件事后,心里又对孩子有些歉疚之意,她知道以叶平的武功,绝不能将这孩子培养成武林高手,她希望白家所有的人,都能在武林中出人头地。所以她将这秘密告诉了李寻欢,因为李寻欢曾经答应过,要将自己的飞刀神技,传授给白家的一个儿子。


  她知道李寻欢一定会实现这诺言,她也信任李寻欢绝不会说出这秘密。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不信任李寻欢,就连他的仇人都不例外。


  李寻欢果然实现了他的诺言,果然没有说出这秘密。但他却也知道,世上绝没有能长久隐瞒的秘密,这孩子总有一天会知道自己身世的。


  所以他从小就告诉这孩子,要学会如何去爱人,那远比去学如何杀人更重要。


  只有真正懂得这道理的人,才配学他的小李飞刀;也只有真正懂得这道理的人,才能体会到小李飞刀的精髓!


  然后,他才将他的飞刀传授给叶开。


  这的确是个悲惨的故事,叶开一直不愿说出来。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一定会伤害到很多人。


  伤害得最深的,当然还是傅红雪。


  傅红雪已松开了手,一步步往后退,似连站都已站不住了。


  他本是为了仇恨而生的,现在却像是个站在高空绳索上的人,突然失去了重心。


  仇恨虽然令他痛苦,但这种痛苦却是严肃的、神圣的。


  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很可笑,可怜而可笑。他从未可怜过自己,因为无论他的境遇多么悲惨,至少还能以他的家世为荣。现在他却连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翠浓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遭遇到人世间最痛苦不幸的事,现在他才知道,世上原来还有更大的痛苦,更大的不幸。


  叶开看着他,目光中也充满了痛苦和歉疚。


  这秘密本是叶夫人临终时才说出来的,因为叶夫人认为每个人都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有权知道。


  傅红雪也是人,也同样有权知道。


  叶开黯然道:“本来的确早就该告诉你的,我几次想说出来,却又……”


  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样将自己的意思说出来,傅红雪也没有让他说下去。


  傅红雪的目光一直在避免接触到叶开的眼睛,却很快他说出两句话:“我并不是怪你,因为你并没有错……”


  他迟疑着,终于又说了句叶开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话:“我也不恨你,我已不会再恨任何人。”


  这旬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他已转过身,走下楼去,走路的姿态看来还是那么奇特,那么笨拙,他这人本身就像是个悲剧,叶开看着他,并没有阻拦,直到他已走下楼,才忽然大nn二声道:“你也没有错,惜的是仇恨,仇恨这件事本身就是错的。”


  傅红雪并没有回头,甚至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这句话。


  但当他走下楼之后,他的身子已挺直。他走路的姿态虽然奇特而笨拙,但他却一直在不停地走。他并没有倒下去。


  有几次甚至连自己都以为自己要倒下去,可是他并没有倒下去。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他会好的。”


  丁乘风看着他,眼睛里带着种沉思之色。


  叶开又道:“他现在像是个受伤的人,但只要他还活着,无论伤口多么深,都总有一日会好的。”


  他忽然又笑了笑,接着道:“人,有时也像是壁虎一样。就算割断它的尾巴,它还是很快就会再长出一条新的尾巴来。”


  丁乘风也笑了,微笑着说道:“这比喻很好,非常好。”


  他们彼此凝视着,忽然觉得彼此间有了种奇怪的了解。


  就好像已是多年的朋友一样。


  丁乘风道:“这件事你本不想说出来的?”


  叶开道:“我本来总觉得说出这件事后,无论对谁都没有好处。”


  丁乘风道:“但现在你的想法变了。”


  叶开点点头,道:“因为我现在已发觉,我们大家为这件事付出的代价都已太多了。”


  丁乘风道:“所以你已将这件事结束?”


  叶开又点点头。


  丁乘风忽然看了丁白云一眼,道:“她若不死,这件事是不是同样能结束?”


  叶开道:“她本来就不必死的。”


  丁乘凤道:“哦?”


  叶开道:“她就算做错了事,也早已付出了她的代价。”


  丁乘风黯然。只有他知道她付出的代价是多么惨痛。


  叶开凝视着他,忽又笑了笑,道:“是的,她不会死也不必死……”


  丁白云很吃惊地看着他,失声的道:“你……你难道……”


  丁乘凤道:“我早已知道你为你自己准备了一瓶毒酒,所以……”


  叶开叹道:“所以你就将那瓶毒酒换走了。”


  丁乘风动容道:“我早已将你所有的毒酒换走了,你就算将那些毒酒全喝下去,最多也只不过大醉一场而已。”


  他微笑着,接着又道:“一个像我这样的老古板,有时也会做一两件狡猾事的。”


  丁白云瞪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大笑。


  丁乘风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丁白云道:“花白凤都没有死,我为什么一定要死?”


  她的笑声听来凄清而悲伤。甚至根本分不出是哭是笑:“我现在才知道她比我还可怜,她甚至连自己的儿子是谁都不知道,连她都能活得下去,我为什么就活不下去?”


  丁乘风道:“你本就应该活下去,每个人都应该活下去。”


  丁白云忽然指着马空群,道:“他呢?”


  了乘风道:“他怎么样?”


  丁白云道:“我喝下的毒酒,昔根本不是毒酒,他喝的岂非也是……”


  丁乘风道:“你让他喝下去的,也只不过是瓶陈年大曲而已。”


  马空群的脸色突然变了。


  丁乘风道:“也许他早已知道你要对付他的。”


  丁白云道:“所以他看见我桌上有酒,就立刻故意喝了下去。”


  丁乘风点点头,道:“你当然也应该知道,他本来绝不是个肯随便喝酒的人!”


  丁白云道:“然后他又故意装出中毒的样子,等着看我要怎样对付他。”


  丁乘风道:“你怎么对付他的?”


  丁白云苦笑道:“我居然告诉了他,那瓶酒是用忘忧草配成的。”


  丁乘凤道:“他当然知道吃了忘忧草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丁白云道:“所以他就故意装成这样子,不但骗过了我,也骗过了那些想杀他的人。”


  马空群脸上又充满了惊惶和恐惧,突然从靴筒里抽出柄刀,反手向自己胸膛上刺了下去。


  就在这时,又是刀光一闪,他手里的刀立刻被打落,当然是被一柄三寸七分长的飞刀打落的,马空群霍然抬头,瞪着叶开,嘎声道:“你……你难道连死都不让我死?”


  叶开淡淡道:“我只想问你,你为什么忽然又要死了?”


  马空群握紧双拳道:“我难道连死都不能死!”


  叶开道:“你喝下去的,若真是毒酒,现在岂非还可以活着?”


  马空群无法否认。


  叶开道:“就因为那酒里没有毒,你现在反而要死,这岂非是件很滑稽的事?”


  马空群也无法回答,他忽然也觉得这是件很滑稽的事,滑稽得令他只想哭一场。


  叶开道:“你认为那忘忧草既然能今你忘记所有的痛苦和仇恨,别人也不会忘记你的仇恨了?”


  马空群只有承认,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叶开叹了口气,道:“其实除了忘忧草之外,还有样东西,也同样可以令你忘记那痛苦和仇恨的。”


  马空群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叶开道:“那就是宽恕。”


  马空群道:“宽恕?”


  叶开道:“若连自己都无法宽恕自己,别人又怎么会宽恕你?”


  他接着又道:“但一个人也只有在他真正的能宽恕别人时,才能宽恕他自己,所以你若已真的宽恕别人,别人也同样宽恕了你。”


  马空群垂下了头。


  这道理他并不太懂,在他生存的那世界里,一向都认为“报复”远比“宽恕”更正确,更有男子气。


  但他们都忘了做到“宽恕”这两个字。不但要有一颗伟大的心,还得要有勇气——比报复更需要勇气。那实在远比报复更困难得多。


  马空群永远不会懂得这道理。所以别人纵已宽恕了他,他却永远无法宽恕自己。


  他痛苦、悔恨,也许并不因为他的过错和恶毒,而是因为他的过错被人发现——“这本该是个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我本该做得更好些……”


  他握紧双拳,冷汗开始流下。无论什么样的悔恨,都同样令人痛苦。他忽然冲过去,抓起屋角小桌上的一坛酒,他将这坛酒全部喝下去。然后他就倒下,烂醉如泥。


  叶开看着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同情和怜悯。


  他知道这个人从此已不会再有一天快乐的日子。


  这个人已不需要别人再来惩罚他,因为他已惩罚了自己。


  屋子里静寂而和平。所有的战争和苦难都已过去。


  能看着一件事因仇恨而开始,因宽恕而结束,无疑是愉快的。


  了乘风看着叶开,苍白疲倦的眼睛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感激。


  那甚至已不是感激,而是种比感激更高贵的情感。


  他正想说话的时候,就看见他的女儿从楼下冲了上来。


  了灵琳的脸色显得苍白而焦虑,喘息着道:“三哥走了。”


  她忽然想起路小佳也是她的三哥,所以很快地接着又道:“两个三哥都走了。”


  丁灵琳道:“丁灵中是自己走的,我们想挡住他,可是他一定要走。”


  叶开了解丁灵中的心情,他觉得自己已无颜再留在这里,他一定要做些事为自己的过错赎罪。


  丁灵中本就是很善良的年轻人,只要能有一个好的开始,他一定会好好的做下去。


  叶开了解他,也信任他。因为他们本是同一血缘的兄弟!


  丁灵琳又说道:“路小佳也走了,是被一个人带走了的。”


  叶开忍不住问道:“他没有死?”


  丁灵琳道:“我们本来都以为他的伤已无救,可是那个人却说他还有法子让他活下去。”


  叶开道:“那个人是谁?”


  丁灵琳道:“我不认得他,我们本来也不让他把路……路三哥带走的,可是我们根本就没有法子阻拦他。”


  她脸上又露出种惊惧之色,接着道:“我从来也没有见过武功那么高的人,只轻轻挥了择手,我们就近不了他的身。”


  叶开动容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灵琳道:“是个独臂人,穿着件很奇怪的黄麻长衫,一双眼睛好像是死灰色的,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有那种眼睛。”


  丁乘风也已耸然动容,失声道:“荆无命!”


  荆无命!这名字本身也像是有种摄人的魔力。


  丁乘风道:“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一向将路小佳当做他自己的儿子,他既然肯将小佳带走,小佳就绝不会死了。”


  这老人显然在安慰着自己,叶开已发觉他并不是传说中那种冷酷无情的人。他冷漠的脸上充满感情,喃喃地低语着:“他既然来了,应该看看我的。”


  叶开苦笑道:“他绝不会来,因为他知道有个小李探花的弟子在这里。”


  丁乘风道:“你难道认为他还没有忘记他和小李探花之间的仇恨?”


  叶开叹息着,说道:“有些事是永远忘不了的,因为……”


  因为荆无命也是马空群那种人,永远不会了解“宽恕”这两字的意思。


  叶开心里在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他并不是想要求每个人都和他同样宽大。


  就在这时,一扇半掩着的窗户忽然被风吹开。一阵很奇怪的风。


  然后他就听见窗外有人道:“我一直都在这里,只可惜你看不见而已。”


  说话的声音冷漠而骄做,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仿佛已不习惯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他要表达自己的思想,通常都用另一种更直接的法子。


  他的思想也一向不需要别人了解。


  荆无命!只听见这种说话的声音,叶开已知道是荆无命了。他转过身,就看见一个黄衫人标枪般站在池畔的枯柳下。


  他看不见这人脸上的表情,只看见了一双奇特的眼睛,像野兽般闪闪发光。


  这双眼睛也正在看着他:“你就是叶开?”


  叶开点点头。他显然不愿荆无命将他看成个多嘴的人,所以能不说话的时候,他绝不开口。


  荆无命盯着他,过了很久,忽然叹息一声。


  叶开觉得很吃惊,他从未想到这个人居然也有叹息的时候。


  荆无命缓缓道:“我己有多年来曾见到李寻欢了,我一直都在找他。”


  他的声音突然提高,又道:“因为我还想找他比一比,究竟是他的刀快,还是我的剑快!”叶开听着,只有听着。


  荆无命竞又叹息一声,道:“但现在我却已改变了主意,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叶开当然不知道。


  荆无命道,“是因为你。”


  叶开又很意外:“因为我?”


  荆无命道:“看见了你,我才知道我是比不上李寻欢的。”


  他冷漠的声音竟似变得有些伤感,过了很久,才接着道:“路小佳只懂得杀人,可是你…你刚才出手三次,却都是为了救人的命!”


  刀本是用来杀人的。


  懂得用刀杀人并不困难,要懂得如何用刀救人,才是件困难的事。叶开想不到荆无命居然也懂得这道理。


  多年来的寂寞和孤独,显然已使得这无情的杀人者想通了很多事。


  孤独和寂寞,本就是最适于思想的。


  荆无命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百晓生’这个人?”


  叶开点点头。


  百晓生作“兵器谱”,品评天下英雄,已在武林的历史中留下永远不会被磨灭的一笔。


  荆无命道:“他虽然并不是正直的人,但他的兵器谱却很公正。”叶开相信。


  不公正的事,是绝对站不住的,但百晓生的兵器谱却已流传至今。


  荆无命道:“上官金虹虽然死在李寻欢手里,但他的武功,却的确在李寻欢之上。”


  叶开在听着。


  上官金虹和李寻欢的那一战,在江湖中已被传得接近神话。


  神话总是美丽动人的,但却绝不会真实。


  荆无命道:“李寻欢能杀了上官金虹,并不是因为他的武功,而是因为他的信心。”


  李寻欢一直相信正义必定战胜邪恶,公道必定常在人间。


  所以他胜了。


  荆无命道:“他们交手时,只有我一个人是亲眼看见的,我看得出他的武功,实在不如上官金虹,我一直不懂,他怎么会战胜的。”


  他慢慢地接着道:“但现在我已了解,一件兵器的真正价值,并不在它的本身,而在于它做的事。”


  叶开承认。


  荆无命道:“李寻欢能杀上官金虹,只因为他并不是为了想杀人而出手的,他做的事,上可无愧于天下,下则无愧于人。”


  一个人若为了公道和正义而战,就绝不会败。


  荆无命道:“百晓生若也懂得这道理,他就该将李寻欢的刀列为天下第一。”


  叶开看着他,突然对这个难以了解的人,生出种说不出的尊敬之意。无论谁能懂得这道理,都应该受到尊敬。


  荆无命也在凝视着他,缓缓道:“所以现在若有人再作兵器谱,就应该将你的刀列为天下第一,因为你刚才做的事,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所以你这柄刀的价值,也绝没有任何兵器能比得上!”


  一阵风吹过,荆无命的人已消失在风里。


  他本就是个和风一样难以捉摸的人。


  叶开迎风而立,只觉得胸中热血澎湃,久久难以平息。


  丁灵琳在旁边痴痴地看着他,目中也充满了爱和尊敬。


  女人的情感是奇怪的,你若得不到她们的尊敬,也得不到她们的爱。她们和男人不同。


  男人会因怜悯和同情而爱上一个人,你就可以断定,那种爱绝不是真实的,而且绝不能长久。


  丁乘风当然看得出他女儿的心意,他自己也正以这年轻人为荣。像这样一个年轻人,无论谁都会以他为荣的。


  丁乘风走到他身旁,忽然道:“你现在当然不必再隐瞒你的身世。”


  叶开点点头,道:“但我也不能忘记叶家的养育之恩。”


  丁乘凤接着道:“除了你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子女?”


  叶开道:“他们没有!”


  丁乘风道:“所以你还是姓叶?”


  叶开道:“是的。”


  丁乘风道:“树叶的叶,开朗的开?”


  叶开道:“是的。”


  丁乘风道:“你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要问这些活,但我却不能不问个清楚,因为……”


  他看着他的女儿,目中已露出笑意,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若要将她交给别人时,至少总不能不知道这个人是姓什么的。”


  现在他已知道这个人叫叶开。


  他相信天下武林中人都一定很快就会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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